陈群已经完全想起来,这是去年年初时发生的事。起因是陆悬鱼来下邳时携了个妇人,大家原以为不是妻也是妾,后来那妇人的夫君登门来找,众人才知道那妇人是嫁过人的,不知被陆悬鱼使了什么手段,令其离了丈夫,跟她住在一起。
这样的新鲜事可以拿来当做笑谈,但没人真想站出来替那对夫妻主持公道,毕竟陆悬鱼那时已经是刘备麾下的功臣了,而那个曲六不过是吕布麾下的小军官,吕布都不会为了他来讨这个公道,对于他们徐州人来说更是无足轻重啊!
但道理不该是这样的。
若陆悬鱼当真夺了他人的妻子,凭他有何等功劳,那也是不修行检!
……陈群的思绪忽然诡异地中断了一下。
……陆悬鱼是个女郎。
……她怎么可能夺人之妻?
……她怎么可能“不修行检”?
陈群是个冰雪般聪明的人,他一瞬间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她既是女子,当初他指责她的那些话,便全然都是在冤枉她。
一个冤枉自己的人,能在心里留下什么好印象?
当他心头想到这一句话时,立刻便到了嘴边,立刻便想要讲出来,立刻便委屈极了。
她那样……那样一个年轻小郎君的模样,谁会知道她是个女郎!她为何要因此而怪罪他!
被众人窃窃私语着的少年将军就是此时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的。
她眼皮抬得不是很高,看起来有点困倦,坐在那里便像是要睡着一般,尤其她一进门,周围便立刻静了下来,仿佛谁也不想打扰到她,只有他在那里盯着她看。
看她的眉眼,看她的鼻梁,看她那幅懈怠样子。
当陆悬鱼察觉到这道目光,抬起眼与他对视时,陈群一瞬间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将眼睛挪开,还是冲她笑一笑。
但不管哪种都太过轻浮,况且他心中还很是委屈!
于是他睁大眼睛,又瞪了她一眼。
陆悬鱼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翻了个白眼,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了。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众人的目光也立刻挪了过去,那是陈登出使鄄城归来,他有许多重要事要同主公讲。
但陈群的脑子里已经装不下这些听过一遍的东西了,他心里只反复懊悔一件事:
他刚刚不该瞪她一眼的,他一定是错过了……错过了一次什么机会。
清风袭来,与他心思一般飘飘忽忽的桃花瓣便被卷了起来。陈群盯着它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在了田豫的案几上。
这支毛笔快要秃了,但至少还能坚持写完这这一卷。
说不定还能坚持到下一卷。
田豫一边想,一边在山一般的公文里继续案牍劳形,偶尔停一停笔,将秃得快不能再用的那支细细的毛笔沾一沾砚里的墨汁。
一瓣桃花正在那时落进了他的砚池里,它舒展而美丽的边缘立刻染上了一点墨痕,却并没有立刻沉下去,而是那样肆意地飘荡在饱满的墨汁上,引得他盯着看了一会儿。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说笑声。
“要说练成吕将军那样,我是绝对不成了!”这是将军的声音。
“温侯善战无前,有虓虎之勇,恐怕不是后天练成的。”这是张辽的声音。
“这世上有人天生便会骑马吗!”
“雁门地处偏远,又时有征战,哪怕是稚童,只要会走路……”
他们牵了马,正自他的窗前走过,田豫推开窗子,两人都听到了他开窗子的声音,便立刻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他。
似乎因为有几片云朵自天上飘过的缘故,阳光并不刺目,将窗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照得纤毫毕现,却丝毫不显耀眼,反而温柔极了。
她在庭间草木与廊下青砖之间,脸上带着很轻松的微笑,触及到他的目光时,那笑容就更加真诚了。
“国让还在忙碌吗?”她似乎兴致很高,“我正准备同文远出门去练练冲阵!要不要一起跑一跑?”
“今岁冬麦收割之后,立刻便要垦荒,”他飞快地说道,“将军神威,去岁击退袁谭之后,又有许多百姓携家带口来奔青州,案比之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好吧,”她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劳累,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新鲜的莓果吃!”
远处的门口,仆役已经为他们牵来了两匹马,又有十几名亲随已经身着戎装,身携马战各种兵器等在那里。这两个被簇拥着的年轻人说笑间上了马,顷刻便跑得不见了。
田豫站在窗口望了望,转回来看向自己那尚未处理完的公务,又看了看那支秃得就快写不出字的毛笔,忽然感到了一阵委屈。
……他怎么会感到委屈呢?他的委屈是从何而来的?
他重新坐在案几后面,静静思考自己心头涌起的这一瞬间的情感,感觉诧异极了。
陆悬鱼是极其信任他的,兵马有太史子义,城池则由他来守,这份信任可剖肺腑,可鉴日月。
……但他总觉得,他想要的似乎不完全是这个,比如说见到她在窗外冲他微笑时,他心头微动,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和他的关系,为什么只在“可剖肺腑,可鉴日月”这一步呢?
田豫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直到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推开门的竟然也是陆悬鱼!
她虽去而复返,神色却不似刚刚那般轻松又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