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不信什么“天道”,也不觉得他的主公代表了“天道”,但这场大雨对他而言难道不是吉运吗?!“吉运”在战场上,同样也能左右战局,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为什么在陆廉面前,连这样的运势都失去了作用?
在行军时,陆廉时常在武将之间提起。
他们聊起她高明的剑术,聊起她并不高明的择主;他们粗俗地对她未嫁女郎的身份品头论足,又隐藏了一丝敬意地批评她的“妇人之仁”。
然而这些不足以成就她百战百胜的名声。
她曾出使鄄城,因此面容对于曹操的麾下武将们而言是清晰的。
但直到今天,于禁才终于看清楚了她。
她有品行名望,因此能得到上至名士,下至黔首的助力,这没什么;
她智谋超群,能算计他落进她的圈套,这也没什么;
她勇武过人,有万夫不当之勇,这也没什么;
陆廉最可怕的,并非这些其他名将也可能拥有的长处,于禁这样想着,甚至喃喃自语出来。
“你不知道要如何放干她的血。”
除非以山海一般的兵力淹没她。
同等兵力,甚至是数倍兵力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如曹仁那般用部曲死士与她死斗,没有用。
如他这般以军阵迫得她的士兵士气低落,也没有用。
她剑如惊雷,能在一瞬间照亮天地,但她的心性却与雷电全然不同。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不曾在□□上彻底杀死她,她永远是打不倒的。
传说中极西之地有一大国,名为“大秦”,通过西域亦有财货流通至大汉,与那些精巧的摆件共同流传过来的,还有许多稀奇的故事。
曾经有安息商人讲过这样一个“大秦”传说,说上古时曾经有一名巨人,为地母所生,因此只要双足踩在大地之上,任何人都不能胜他。
这传说被刻在了一只银杯上,作为给这只极具异域风情的酒杯增光添彩,卖出更多银钱的一点调剂。于禁没有买下那只银杯,他生活素来简朴,因此只不花钱地听了这样一个荒诞的传闻。
但他骑在马上,注视着步步推进的敌军,忽然觉得这个故事来衬陆廉合适极了。
只要她的双脚踩在大地上,只要她心中所坚信的那条路没有崩塌,她就不仅仅是不世出的名将。
——她是不可战胜的。
“战事于我不利,”于禁平静地下达了一个命令,“鸣金收兵。”
“……将军!……是!是!”
“还有,”于禁冷冷地说道,“本部兵马与我先行,其余断后!”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但他还有需要拯救的东西。
他确定自己不会像曹仁一样战死,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不忠,而是因为他认为战死无益于对曹公尽忠。
他必须带着亲随,回到与太史慈的战场上去,收拢他最后的军队,然后返回淮安城。
那座城池,他反复修缮,修得那样坚固,守军又以逸待劳,他绝对不信关羽能够在数日内破城!
城下的尸体很快堆起来,成了一座小山。
于禁坚壁清野的工作做得不错,淮安城方圆数十里没有什么能够用来造攻城器械的东西,因此关羽只能从沼泽地边缘处尽量砍些木头运出来,制成云梯,再用皮子盖在士兵们的身上,先搭梯子爬过五丈宽的壕沟,再搭第二道梯子爬上城墙。
但这样的长梯与云梯车岂能同日而语,城上的守军有一百种办法来对付他们。
滚石檑木,箭矢沸水,一时之间倾盆如雨,于是那些刘备军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惨叫着滚落下去,摔在布满尖刺的壕沟里,不过半日便死了近千士兵!
如果这样继续攻城下去,淮安城还未曾攻下,关羽的兵力却将耗尽,等到于禁领兵归来时,这支兵马的命运显而易见。
城下的士兵这样绝望地议论着他们的未来,城上的守军也志得意满地议论着他们的未来。
美中不足的是,于禁既然领兵而出,他便要带走兖州军自带的一批民夫运送辎重,因此上下搬运守城物资的事,只能驱使那些之前在城外挖沟的淮阴本地民夫来做。
那些巨大的檑木,那些磨盘般的滚石,都需要民夫慢慢地运上城墙,但他们也确实驯服,即使被监工皮鞭拳脚相加,这些民夫仍然柔顺得如同羔羊。
只要能够活下去,他们就可以舍去脸面,忍气吞声,天下的黔首和贱民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因此在关羽领兵攻城时,守军一面守城,一面驱赶民夫不断地将各种物资送上来,这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但有一名民夫将两担木柴运上城墙后,没有立刻就退下去,而是往下看了一眼。
城下只有尸体,以及他所熟悉的旗帜。
关将军曾经频繁往来于下邳与广陵之间,因此许多淮阴人是识得他的。
他是刘使君的兄弟,待人是很和气的,从不曾打骂庶民,而且途径淮安时,还很喜欢买一点小吃。
他是自己人。
他来了。
他就在城下。
这些简单至极的事实在这个民夫脑子里反复地撞来撞去,那颗并不该跳动在黔首胸腔里的心脏突然激烈地跳动了起来,连同他冷寂的血液也一并开始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