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进城时那些百姓的欢欣雀跃,就像敌营的警惕小心,就像郭嘉的那封信,庐江士族不着痕迹的讨好。
她的性别与出身都已开诚布公,无所隐瞒,他们所敬重的也不是“妇人陆廉”,不是“杀猪匠陆廉”,而是名满天下,大小场战役未尝一败的将军陆廉。
她在不断地取胜,也在不断地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她在平原时,即使出仕刘备,也不过只是个麾下只有五十余人,比杂牌还要杂牌,甚至连百夫长都算不上的小偏将。
但她现在统领半个青州,麾下马步兵精兵五千,若是算上守在青州的郡兵,足有万余。
看啊,黑刃便是这样告诉她的,她的地位,她的前途,她传奇一般的美名,这一切都是靠着战争得来的。
士兵们累极了,想要停下歇一歇,她却不能停。
她如同攀爬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一旦停下就会前功尽弃。
所以继续向前吧,黑刃说,继续向前,向着那光辉如日月的最高处前行吧。
……可是在那光华夺目的群山之巅上,到底有什么?
“信送不进。”
这次议事开始于陈到这样一句话。
当然斥候并不只做了这一件事,他们还要尽力地接近兖州军的大营,看一看他们的营寨是怎么下的,都安排在下邳城外的哪个方向,兵力多寡,各自又由哪名武将统领。
但这一句话就足够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曹操的决心。
信送不进,也取不出,因此没有人知道下邳现下境况如何,大家只能慢慢估算守城的兵力。
三爷有三千余兵马守城,主公回返下邳时,至少也有一千余兵马。
这五千人是他们自己带出来的老兵,虽不能以一当十,但守城原本就是比攻城方占据地理优势的,有这五千兵马,曹操便是十倍的兵力也难以立刻攻下城池。
大家议论纷纷时,气氛便渐渐地好转起来,直到有个年轻将军这样嚷嚷了一句:
“何况前番还有数万士庶进城,他们就算不能入伍从戎,难道不能做民夫吗?这也是一处优势!”
关羽看了他一眼,那个年轻的武将立刻就闭了嘴。
校尉们互相看看,最终是陈到开了口。
“曹操远道而来,原本欲取淮安为己用,现下既然淮阴复为我所得,他运起粮来又谈何容易?”
“他毕竟抢了一季新粮,”太史慈提醒了一句,“况且曹操这一次背信弃义,置朝命于不顾,颇有破釜沉舟的气势,恐怕粮绝亦不能归。”
大家又一次沉默了。
下邳城中到底有多少百姓没人知道。
恐怕即使是傲上而不凌下的二爷,心中也不是一点埋怨都没有——阿兄放那么多百姓进城做什么呢?
城墙就那么宽,那么长,就算百姓们排队上了城墙,给曹操看一看徐州百姓们心之所向,难道曹操就会感慨万千地退兵吗?
一定数量的百姓在城中,作为民夫来使用,很好。但这个数量已经大大超出了下邳城的容载量,其中大部分的百姓在城内是全无用途的,他们只能露宿街头,相互取暖,制造大量的垃圾,然后疯狂地消耗城中的存粮与其他物资,再然后迫使士兵与他们一起忍饥挨饿。
士兵们也许是忠诚的。
但饥饿的士兵就未必了。
当然,无可置疑的是,百姓们逃进了这座拥挤的城池后,他们的确暂时不必再担心数度来屠家乡的兖州军,他们的压力,士兵们的压力,都交给了刘备,交给了他麾下担负起守城重任的张飞与赵云,也交给了他新结不久的姻亲糜家,以及下邳各户士族。
但最大的压力不在城内,而在二百里外的淮安城中,在关羽与陆悬鱼的肩上。
“下邳危如累卵,你我不能再等下去,”关羽说道,“得尽快击破曹操。”
这结论几乎是明摆着的,谁也不会惊讶,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关羽忽然看向了她。
他的目光很认真,但并不焦虑,也不执著。
没有野心家的怀疑猜测,也没有赌徒的狂热盲目。
“悬鱼,你领兵回援下邳,如何?”
这座空落落的主室里忽然起了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将军——!”
“陆将军连战劳苦,兵士困顿,如何能再战?”
“末将请为先锋,领本部兵马在前,与曹贼交战,也好令下邳城中消息得通,将军!”
关羽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去,那些校尉们便立刻收了声,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这是多大的功劳,怎么能拱手让给她?!
她现下除了资历与年龄外,无论战功、兵马、领地,几乎都压了关将军一头!
这样的一场大战,怎么能再一次交给她?!
若她再胜了这样一场大战,别说关张两名将军,主公还能不能继续作她的主公了?!
那些眼睛都在诉说着这样的困惑,甚至连她也要被这层层困惑卷进去。
她忽然想起了黑刃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以及那座有光晕笼罩在山顶,却高峻陡峭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