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要……要借助那些人的力量,才能从每一家,每一户中,征调到足够的布匹和粮食,为即将北上与郭图决战的兵马准备充足的补给。
校尉邴茂抱了一堆竹简走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位田将军。
战争胜利和陆将军归来似乎一点也没能令他轻松多少,他的手边仍然是处理不完,堆积如山的竹简,眼皮下泛着淡淡的青灰色,像是跟着那盘砚一起被冻住了似的。
这名校尉与田豫有些相似,都是身上既有军职,又有官位,因此见到田豫沉思的模样,便上前轻轻唤了一声。
“使君。”
田豫一瞬间睁开眼,“仲宗?”
“朱虚县的情况已清点分明,”邴茂微笑道,“郡守是否太过劳累?先歇一歇如何?”
郡守疲惫地摇了摇头。
“将军此次出兵之心甚坚,恐怕等不了许久。”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过了一小会儿,邴茂才开口:“郡守应该劝一劝将军。”
“……劝什么?”
“劝将军不要出兵。”邴茂说道,“此为冬时,将士们寒衣未制,不若冀州军那般辎重齐备,贸然出兵,恐多有不妥。”
他这样一番话说完之后,上司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将身体靠在了凭几上,似乎在沉思。
于是邴茂继续说了下去:
“此为其一。其二则是北海现下人马困顿,生民流离,士庶既然以为此战已毕,准备返回故土,何必又起争端,令万民再度陷入沸釜之中?”
田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仲宗所说的这些,我岂不知么?”
“还有袁绍,此为其三!使君!使君为何不为陆将军剖析此间利弊?”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田豫,令他有些为难起来。
“将军自有决断,原本不该我们来说……”
这位年轻士人忽然笑了,呼出的白气一瞬间甚至遮蔽了面庞。
“这事的确轮不到在下于将军面前置喙,但使君却是说得的。”
田豫抬眼看了年轻人一眼,眉头也微微皱起来。
“为何我便说得?”
“依在下看,将军从未将使君视为臣属——”
邴茂的话没说完,但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因为田豫听了他那句话,脸上突然显现出一个奇异的神情。
像是有些尴尬,但更像是羞恼。
……他原本只是想说将军视这位郡守为至交好友来着。
……但现在他觉得,还是闭嘴比较好。
邴茂走后,田豫也仍然没有打开他拿来的那些竹册,汇总数据。
他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之中。
——将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天下人皆知陆廉,主公临危时,是她一路击败无数兵马,奔袭下邳,解救了主公,也解救了徐州万民于水火。
但对于田豫来说,他更熟悉的是另一个陆悬鱼。
可能是兴致勃勃拎着焦斗出门打更的陆悬鱼,也可能是在博泉庄默不作声看他瓜分战利品的陆悬鱼,还可能是将他从麻袋里倒出来,还得意洋洋为自己找理由辩解的陆悬鱼。
而回来的这一个,会让他想起斩杀笮融那个晚上的陆悬鱼。
她站在城下的风雪里,雪花落在肩头,而她浑然不觉,冲他露出了微笑。
是睥睨天下的陆廉在微笑,也是这位百战不殆的名将在发布号令。
这没什么不对,一个人在十岁时和二十岁时的想法与行事不可能是一样的,而一个人在经历了那样漫长的战争之后有所改变也是十分正常的。
……他只是有些怅然而已。
田豫的胡思乱想没有持续很久,他告诉自己,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既然跟随了她,就应当将每一件事做到尽善尽美,令她不至有后患之忧。
这个青年搓了搓手,重新提起毛笔时,忽然发现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开始结冰了。
……果然还是得换一盆炭来。
他这样正准备起身时,陆悬鱼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穿了一件破旧的,打了补丁的氅衣,头上扎了一条洗得褪色的头巾,手里拎着一包什么东西,溜溜达达地进来了。
田豫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虽然那条头巾的确是他之前见过的,但这个气势就很不对劲。
当“陆廉将军”出现时,她的脚步既稳且快,周身带风,谁也不会拦在她身前,她的目光平淡,但自带威仪,即使毫不动怒地扫过去一眼,也令人立刻慌张地低下头去,不与她对视。
……而“陆悬鱼”是另一种走路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