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观刘备不似这等心性。”杨修回答得很谨慎,但没有说服杨彪。
“以刘备今时今日的人望,他便自己不动手,自然也有别人代劳。”
杨修没忍住,“噗嗤”就笑了。
他的父亲眼睛一瞬间便睁圆了,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于是这个儿子赶紧又收敛了表情。
“不管是有人为他效力,或是他自己下了这个决断,”杨修说道,“颍川和宛城都在曹操手里,他如何来雒阳呢?”
老人冷哼了一声,“他去岁与曹操决战,胜负已分,董承又大肆劫掠,而今兖州生民十不存一,刘备若有此心,如何攻不破曹操?”
他的声音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威严,似乎不容置喙,于是儿子的脸色立刻就白了。
“父亲!”杨修委屈极了,“父亲既然这样不喜欢刘备,为何还要我出使徐州呢!”
这个须发半白,葛衣素巾的老人忽然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曾这样说。”
“那父亲是……”
“我只是轻轻地质疑几句,”杨彪说道,“你便如此失态了。”
竹帘外的蝉使劲地叫了起来。
杨修悄悄地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杨彪看着自己这个聪明秀雅的独生子,总感觉心里交织着两种很复杂的情绪,想夸他聪明,别人的情绪他一眼就能看破,又想骂他这样轻浮,一点事都压不住。
但他的确还年轻,杨彪对自己这样说道,只要跟了一个性情宽仁的好主君,慢慢历练,他总能成熟的。
“其实这件事想要查清楚是谁所为,”老人笑道,“你试一试便知了。”
杨修肃然,“如何试?”
“那些听了消息的人,如何行事了?”
杨修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六月里,黄河的水渐渐涨了起来,带着几近凶狠的气势,咆哮着,奔腾着,似乎随时想要离开河道,将惊涛骇浪卷向碧绿的田野,吞噬掉这片难得平静的土地。
东郡太守臧洪每年到了这时候,总会离开郡治濮阳,去黄河边上巡视一番,看一看河水是不是涨得太高了,河堤需不需要加固,偶尔还会请那些对气象历法比较懂行的名士和巫师来看一看,某一段河道有没有危险,当地官员需不需要将附近高地先收拾出来,以备百姓躲避洪水。
他今年也是这样四处巡视的,但与往年不同,他所看到的不仅有眼前在田里汗流浃背除草浇水的百姓,还有远处连绵不绝的浓烟。
“那是朝歌啊,”农人停下了锄头,将破草帽抬高些,“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吗?听说整个河内郡都出事了!有人逃过来啦!”
“那咱们可得警醒些!回去我得告诉妇人一声,家里的粮食且收好了!”
的确是要收好的,因为逐渐有流民来了。
那些流民衣衫褴褛,裸露着双脚,仓惶而痛苦地逃到了东郡的地界上,他们与以往那些雒阳和长安的百姓不同,他们还没有麻木,没有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因此他们会走一步,回一下头,看一眼已经辛苦耕种了数月,还差一个多月就可以收割的麦田。
他们甚至看着看着,就会忽然跪在地上,向祖宗坟茔的方向用力地磕头,泣不成声。
无论男女老幼,他们都在一路走,一路哭。
“有没有好心的贵人,”他们这样哭着问路边的商贾,田里的农人,“有没有好心的将军,他们能不能帮帮忙,救救我们,帮我们赶走那些溃兵啊?”
“我们都是好百姓,”他们的嗓子都要哭哑了,“我们的田里还有麦子啊!就快熟了!”
没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臧洪自己也不能。
他已经写了数封文书给袁公,想要出兵河内,帮吕布和眭固平乱,解救百姓于水火。
但过了许久,许攸才替袁公回信给他,说袁公最近身体欠佳,这事还要再商讨一下,才能给他一个回复。
比起当初听闻董承攻破兖州时,袁绍派人连夜飞马传书,要他出兵协助曹操的效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臧洪因此明晰了主公的态度和立场,只下令各县官吏,尽心尽力去安置那些百姓,再不提出兵的事。
荀谌就是在此时来到东郡的。
荀谌与臧洪并不算至交好友,但他每次去兖州,或是从兖州返回时,总会特地登门拜访。
荀氏子似乎都有这样的本事,远看似乎端正疏离,自有和而不亵的风度,接近时又觉得和蔼可亲,相逢倾盖便可语终日,甚相亲。
因此这次荀谌出使青徐后,又特地绕了一圈从东郡返回冀州的路线也令臧洪感到十分高兴,他很乐意和这位士人喝喝酒,聊聊天,诉诉苦。
如果荀谌的嘴巴不那么严,能将他的牢骚带去邺城就更好了。
婢女悄悄走过来,斟满了主君手中的酒杯,臧洪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微微泛着乳白色的酒液注入酒盏,于是荀谌也趁这个时机,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臧洪。
“子源公似是憔悴了。”
“忧心天子,食不能下咽,夜不能安寝,故而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