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食将冷,大家也没吃多少,但她却是趁热时就将这一顿丰盛的朝食都吃光了。
……这种没心没肺的吃法,张郃在军营中也经常能看见,一般是那种身形如山岳,胸中无丘壑的莽汉的吃法。
他莫名地有些失望,又有些窃喜。
张郃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现下不得已来投刘备,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同陆廉谈判,不仅为了他,也为了高览,以及麾下的将士们,他需要得到一份保证。
二张兄弟也好,臧洪也好,张辽也好,都给不了他这样的保证,他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只顺着他,与他翻来覆去地讲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也许陆廉只擅于作战,却不擅权谋人心之事,他想,那么他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那只装了蜜水的漆杯被轻轻放下,身旁的年轻女郎发出了一声饱足的叹息。
“张将军既然很是倾慕我家主公,”她冷不丁地问道,“想去宛城吗?”
张郃愕然地瞪着她,心脏忽然又猛地跳动起来!
“宛城距此,千里之遥,”他压抑下自己的心跳,“纪亭侯欲在下单骑而去,还是领兵而去?”
“领兵去,”她说道,“粮草我们负责。”
张郃放在案下的手悄悄握紧了。
她看起来吃饱了,用细布不紧不慢地擦擦嘴,又拿起了一枚蜜饯,整个人气色很好,神情也是如此,跟后宅里的寻常妇人一点也没区别。
张郃将目光转向了臧洪和张邈,“纪亭侯或许有所不知,在下与高孝智弃暗投明之事若传至邺城,袁公必勃然大怒,起大军全力来攻打东郡,莫非诸位认为,此非用人之时么?”
臧洪皱眉,不知在想什么,张邈却已经将试探的目光转向了陆廉。
他说服了一个,张郃想。
“辞玉将军……”张邈开口了。
“臧使君欲撤东郡妇孺至青州,”她说道,“张将军正可与他们同行,待到了青州,再南下去宛城。”
张郃胸腔里的一股火猛地起来了,他差一点就想要厉声驳斥!
他麾下皆是冀州军,离家千里岂是易事!
他这样猛烈地呼吸了几次,刚想要开口时,她转过头,看向了他。
张郃的投降是有条件的。
他希望去青州,离河北近一些,最好能以客将的身份,在青州据一城。
这样最主要的目的是方便安抚将士们,与此同时,他还希望他和高览仍然能够统领冀州军,仍然能够保有对这支兵马的领导权。
最后,他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
他不知道不久之后,袁绍与刘备这场决战的胜者会是谁,他现在虽然叛离了袁绍,但也不希望将路走绝。
他在河北时,为沮授所荐,因此不容于郭图,但现在他既已叛出河北,且不提郭图已经有了向沮授发难的把柄,现在河北不会再有谁嫉恨他了。
——相反如果他距离河北够近,这些谋士们一定会动心思,想要再次拉拢他,至少他同高览的家眷应当是无忧的。
他这些隐秘心思藏的很好,东郡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陆廉应当会倚重身边所有的力量,因此会将他放在离河北不远的地方,希望能用到这支兵马,这不是最为合情合理的想法吗?
他这些算计在胸腔里反复翻滚,而后撞上陆廉的目光时,张郃愣住了。
陆廉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的神情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副吃饱了饭之后很是舒适倦怠的模样。
她似乎在看着他笑,又似乎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但她的目光里没有温情。
时值夏日,陆廉的目光却如同千里雪原,又静又冷,偶有朔风席卷冰雪而过,如尖刀一般刮过皮肤,皮开肉绽。
他发现之前所猜测的那些事,全都是对的。
也许陆廉在面对自己的知交故友时,的确是之前那幅懈怠愚鲁的模样,但她并不是一个蠢人,更不是什么三言两语就能欺瞒哄骗的年轻妇人。
——她在面对敌人时,本就是这样的冷酷。
张郃那一腔怒气终于转为了颓然,“营中将士,恐将多有臧否,陆将军……”
袁绍是不可能从将军到士兵,对这支叛军搞夷族的,但那些军官们,如主簿、校尉、司马等,他们的家眷大概很难再继续优渥的生活。为家人计,他们也必定不愿卷进这场叛乱,更不愿南下。
高层将领是轮换的,颜良死了,换他和高览来,他们若是死了,再换麴义或是文丑来。
但中层的军官却不是,他们当中很多人是数年甚至十数年都与士兵们在一起的。
他要从这些人手中带走这支兵马,意味着什么?
“城中尽有粮草的,”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柔和了,“张将军,劝一劝他们吧。”
第369章
在同她仿佛机锋一样几句话结束后,张郃匆匆离开了郡守府,同他的亲兵们一起回去了。
当然临行前也说清楚了,他要回去整备一下兵马,然后再来正式投降。
……出门时也要全体送行,送的时候除了陆悬鱼是女人,不太适合拉手手之外,其他几位都恨不得上来泪眼模糊地拉手手,亲热得仿佛一见钟情,又仿佛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