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父若欲管教孙儿,乞兄代行此仗!大父已至耄耋,千万珍重身体才是!”
老头儿指了指这个头上渐渐起了个肿包的孙子,“他倒能言善辩!”
“孙儿不敢!”司马懿委屈道,“孙儿只是担心大父!今日大父遇险,为人子,为人孙者,岂不痛心!如何还能眼见大父跟随军队一路颠沛流离,经受战乱之苦!”
他说得振振有词,那些司马们互相交头接耳一番后,就有人期期艾艾地开口了。
“大父,今日确实险啊!”
“儿孙们也就罢了,只有大父一人,万不能再如今日这般涉险!”
“今日胡虏射向大父那一箭,如射在孙儿心上啊!”司马懿以袖拭泪,哭了起来,“孙儿死不足惜,但大父哇……”
一帐篷的男人,先是小司马们开始哭,而后中司马也开始跟着用袖子擦眼角,最后大家都小心翼翼看向了老司马。
老头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司马们互相看了一眼,又有人试探性地开口了:
“大父可是看重陆廉,有心结交?若如此,留一二儿郎在她麾下效力,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司马懿的嘴撇了一下。
这话说的,不就是陆廉多看了他一眼吗?又忙着给他整理衣冠,又要帮他擦一擦脸,甚至行路时还要涂一遍粉!拿谁当傻子呢!好像他们还能选第二个人出来似的!
老人没吭声,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他的确已至耄耋之龄,那双眼睛看起来浑浊得很,随时都能昏昏睡去,但此时冷冷地扫了一圈自家子弟,又令他们都低了头。
“你们哪,也知此为乱世!”他叹道,“士人与庶民何异?”
儿郎们互相看看,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士人和庶民的区别?区别不是大了去了吗?他们的命特别高贵,庶民的命特别低贱,自古以来,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一张张迷惑的脸映入老人眼中,他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士兵那边的欢声渐渐低落下去,军营归于寂静,只有火把,焦斗,以及隔着山坡的黄河滔滔之声,永不停歇。
渐渐月华西落,营中又有走动声了。
先是士卒那一边,而后是司马家这一边,有人抱着木柴走过,有人将静置了一夜的水从水桶中倒进锅里,待锅中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时,有人打开了粮袋,一瓢又一瓢地从中舀出粟米,倒进了水中。
当然也有人打着哈欠,在这个东方欲晓的清晨走向营地角落,按照陆将军的要求,不管是士卒这边的营地,还是流民那边的营地,必须都得在统一的地方解手,这是规矩。
一片烟火气中,拄着鸠杖的老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进了中军营。
陆悬鱼在整军准备出发,而司马家则是来同她道别的。
当然,道别也有道别的艺术。
比如按照司马懿的路数,那就是干脆利落地道别,赶紧上路,风紧扯呼。
而司马儁则是另一个路数。
这位老人先是很客气地跟她寒暄了一下——说的都是大白话,一点也不拽文。
然后表明来意,将军欲救西东郡的庶民于水火,他想要帮一点忙。
陆悬鱼有点迷惑。
“我这里兵马齐整,司马公要如何助我?”
老人摸摸全白的胡须,“我见营中似有不少箱笼,与寻常军中辎重大不相同。”
她恍然,“鲜卑人虽擅弓马,但贪图蝇头小利,我带了这些箱笼备以诱敌。”
老人点了点头,转过头去,低声吩咐了几句,没过多时,几辆辎车就被拉了过来。
“今见将军高义,我司马家虽不过寒门草舍,却也想略尽一点绵薄之力,”老人笑道,“这里不过是些妇人的衣物与布帛,将军权且收下。”
……“衣物”和“衣物”之间是有区别的。
比如说村落泥屋里的妇人,只有一件破烂的粗布衣服裹在身上,还不能遮蔽住全身,露出一只泥脚,半条胳膊,都是常事;
工匠家的妇人就多半要再穿一件,当然还是粗布的,补丁叠着补丁,但尽可能会将身体都遮住;
商贾家的妇人更体面些,虽然衣服上还是会打补丁,但有些可以穿上染色的衣服了,这很了不得,有些甚至可以穿上丝衣;
士人家的妇人根据家境从低到高,穿的衣服也各自不同,司马家这些妇人的衣服不仅都是染色的,而且十分精细,她用手摸摸,有些甚至是压箱底的丝衣,不曾上过身,女红精细整洁,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但送这些妇人衣服做什么呢?
她疑惑地问出这个问题时,老人笑眯眯地又摸了一把胡子。
“将军置那些箱笼,又有何用?”
太阳终于从东面的黄河上升起,洒下一片金红光辉。
司马家今天准备继续东进,她则同高顺继续向西行军,寻找那些被掳走的百姓。
在上半年的大旱之后,虽然生生旱死了一季的庄稼,但却不曾旱死大片大片的土地。
土地是不会旱死的,只要下过一场雨,再下一场雨,田中的野草便会顺风长起来,长得又快又好,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