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抬起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谨慎地盯着对面的中年文士。
他自觉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甚至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意。
只是他不自觉地将手伸向放在一旁的佩剑上时,对面这个小个子主将忽然极其敏捷地跳了起来!
“绑了!”他高声嚷道,“连同他军中那些偏将功曹,参军司马,一起绑了!”
月色铺洒下来,整片大地好像都慢慢睡着了。
远处的烟火一缕缕隐在黑暗里,近处的火光也渐渐熄了。
只有城头上还有火把,燃烧着刺鼻的桐油气味,哔哔啵啵的发出几声爆裂,显得这个夜更加静谧安宁。
这样的一个夜晚,连守军也不愿意兢兢业业地巡查,他们更想找一个女墙下的角落,搬出自己藏起来的一袋干草,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借着这清幽但还算不得十分寒冷的良夜,悄悄打个盹。
可是城头的守军没办法偷懒,今夜不行。
他们必须一板一眼地在城头上走来走去,轮班换岗,像一群蠢货似的。
因为程公还不曾下了城头。
他一整天不吃不喝,就站在城头上,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谁也不知道那片广袤而寂寥的田野后面有什么值得看的景色。
那里有什么呢?
有太阳?
有泰山?
程公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见到主公之后,便说自己梦到了登上泰山,捧起一轮红日。主公曾言“卿当终为吾腹心”,因此才为他改名程昱。
这个梦听起来多少有点神异,于是渐渐的,有人看程公的目光就不同了。
程昱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从少年时这样笃信,一路籍籍无名地走过青年时,壮年时,直到须发皆白,直到他魁梧的手臂再也举不起什么重物。
但他奔走筹谋,平定兖州,终于令主公成为了一位诸侯,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夜色,似有山风拂过他的面颊,有山神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他的精魂便离了这座正渐渐死去的城池,乘风向东,飘飘荡荡。
他穿过了湖泊,穿过了大泽,他看到有百姓在断壁残垣间点起枯枝取暖,看到有士兵敲着焦斗在营中走过。
他看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座山峰陡然而起!
他看到有浓重如血一样的雾,就在峰顶,挡住了他的视野!
雾的后面,必定是一轮金色的太阳!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满怀壮志地向上攀登,哪怕锋利的石头割破了他的手脚,也一刻都不曾停歇,他心里沸腾着一股少年般的激情,他虔诚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一轮山顶的红日——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有人这样惊呼。
——可是,那是什么?
——那是谁的旗帜?
——那不是夏侯将军带去的兵马?!如何换了“许”字大旗?
——程公?程公?!
——有许多人打着白旗,向城头而来啊!
老人站在泰山顶上,静静地听着四面的山风。
他离那一轮红日只差一步。
那是一个崭新的未来,是神明向他许诺过的,光耀璀璨的未来。
程昱的目光根本未曾分给城下那些瞪视着他的鄄城世家,他甚至也不屑去看许攸那支华美如彩虹一般的兵马。
他手脚并用,踏上女墙,奋力地向着那轮红日,向着他的主公而去。
第440章
这条土路特别干净。
程昱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对他看重的事务也十分高标准严要求,因此在他短暂掌管这座城池,并用一场血腥的酒宴暴力接收了城中世家的财富后,他要求那些年纪太大,无法当做兵卒带走的老人将这座城池里里外外洗刷干净。
他们匍匐在地上,用身躯将冰冷的泥土和凝固在其中的鲜血重新温暖,他们用颤抖的手拎过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将鄄城的每一条道路都清洗出了原本的色泽。
淡青色石板上每一条纹理都纤毫毕现,映衬着明镜一样的天空。
有树叶随着秋风的脚步轻轻飘落下来,在风中打一个旋儿。
城门大开,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这样美丽的一幅画卷。但城中没有妇人抱着木盆,没有稚童拿着纸鸢,没有老人三三两两地坐在树下闲谈,因此这幅画多少还显得有点寡淡。
但有了城下的尸体,有了那样浓烈的颜色,就再也没人敢说这幅画太寡淡了。
程昱的衣袍是黑色的,头发是白色的,倒在城下棕黄色的土路上,这颜色原本已经十分厚重——而他又流了那样多的血。
鲜血在他的周身肆无忌惮蔓延开,狰狞得像是鬼怪伸出的一只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