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土地原本是土黄色的,有一点黏,因为这里在黄河下游,黄河每次改道时,都会用泥沙冲刷一下北岸这片平原,为它重新修饰一下地貌。
因此久而久之,北岸的土壤被泥沙垒起来,也同黄河一个颜色了,浑浊,但令人感到亲切。
而自范城至仓亭津这十数里,土地的颜色或深或浅的被这一年以来,反复争夺这里的敌对双方的血侵染了。
黄河是无知无视的,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方便渡河的地方,这个原本是给人类以便利的地方,竟然会带来这样旷日持久的死亡。
那些死去的人里,有许多是年轻人,还有一些是壮汉,几乎看不见老人和稚童,但经常能见到妇人。
她们也许是从城头上摔下来的,也许是被战马践踏而过,但更多的人源于一种颇为统一的死法——弩。
陆白站在城头,两旁有长牌手随时护卫,令她得以尽力登高望远地看一看。
她们是有弩的,她们很擅长弩,诸葛先生为她们制了许多种弩,有轻一些可以随身携带,临阵杀敌的,也有架在城墙上,射杀敌军主将的。
女兵们学得很仔细,练得很刻苦,这两种弩她们都很熟悉。
但是审荣的弩矢另一种。
那位面目模糊的世家出身的富贵将军没有什么很精妙的手段,他围城,而后守军必定要出来交战,再然后他就会派他的弩兵上前。
那不是一排弩兵,也不是三排弩兵,该怎么形容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这支冀州军的前军,竟然全部都是弩兵!
弩与弓是不同的。
弓手要开强弓很不容易,需要天赋,需要身体素质,因此一支军队要堪称庞大的编制,才能精挑细选出上千能开一石弓的弓手。
但腰引弩用的是腰腹的力量,因此寻常人也能开三石弩。
这些强弩之所以见得少,自然是因为它们很昂贵,它们是大汉军队的制式武器,但因为工艺和用料的限制,军中也没有那么多士兵能配备强弩——至少陆白的大父是这样讲的。
但那一日她的士兵与泰山寇混合着出城迎敌,她是亲见了。
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那铺天盖地,力能破甲的寒光冲下来的场景。
第452章
陆白经历过数次生死关头了。
最早的一次是在长安,有小宫女递给她一件衣服,告诉她宫中有变,要她赶紧离开。
她那时还很懵懂,不明白有大父在,为什么宫中会有变故。
大父是个最警醒不过的人,他身经百战,在西凉的荒漠中追击胡人,稍有不慎就会像被他接替的许许多多的将军一样,稀里糊涂地死在陌生的土地上。
因此他必须时刻注意着天气的变化,向导的判断,地图与实际路线的差别,那条标出来的河流是否已经干涸?又或者雨季时经过一条古河道危不危险?
至于怎样领导士卒,大父更是有一套心得,当雨季过后,大父身上那些无休无止反复发作的旧伤终于不再带给他痛楚时,他会心情很好地躺在凭几上,舒舒服服地给她讲他是如何收拢人心,如何令士卒依附。
士卒可以是最忠诚的朋友,也可能是最薄情的亲眷,因此为将者必须时刻关心他们的动向。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多许多可以讲给她听的传奇故事——每当小董白不肯回去睡觉,大父就会拍拍肚皮,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那样一位名将,怎么会在自己每日经营的领地里犯下这样的错误呢?
她很想问一问他。
后来她看到了他,在一片载歌载舞的灯火与狂欢中,那个主宰国家的权臣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人围观、谩骂、践踏。
他的头颅就在宫门上,看着这一切。
于是最后一个临洮董氏族人记下了这个教训,没有什么名将不会犯错。
在她成为陆白,带兵打仗后,她也时时刻刻这样告诫自己。
她会犯错,但没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她总归活了下来,可以吸取教训,以待来日。
但这一场战争完全不同。
自黄巾之乱开始,各地诸侯所征募来的士兵多半是不穿甲的,没钱。
大汉正规军有甲,但也只有上半身,护住躯干而已,因此她见到敌人当中,有人穿皮甲,有人穿木甲,有人穿好几层衣服缝在一起的布甲,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考虑到健妇营大半承担的是守城或弩兵这种特殊兵种任务,再考虑到青州还是穷,田豫给她的女兵配备了诸葛连弩,但没有配铁甲,所以除了少数军官有铁甲之外,大半女兵自己动手,做了皮甲或是布甲来穿。防御力虽然不高,但也还凑合。
尤其是遇到箭雨这种情况,她们是不靠这身甲,而是靠盾的。
她们有藤条编织起来的小圆盾,还有木盾,都可以抵抗箭雨,女兵们相互配合得也很好,一见到百步外的弓兵弯弓搭箭,箭尖指天,她们立刻就会结阵以待。
尤其是那些木盾,都是她精挑细选,以楸木制成,既轻且硬,即使女兵长途行军也能吃得消,虽比不过铁质长牌的坚不可摧,遮蔽箭矢却是方便至极。
她是有这样的自信的,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在这一波箭雨过去之后,她要下令,让士兵疾行向前,杀那些弩兵一个措手不及。
而后铺天盖地的弩矢就冲下来了。
它们像白昼里飞驰而下的流星。
但天底下哪会有同时坠落下来的流星呢?那样密集,那样刺目,带着破开空气的尖锐咆哮,带着冰冷刺骨的杀意,向着她的女兵而来!
就在那一刹那,她听到了从未听过的一种声音,在耳边接连迸发开来!
无数张举起来阻挡箭雨的藤牌和木盾被重弩击穿之后,纷纷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