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张飞现在就处在这种极其微妙的困境里。
他穿着官服,待在一群公卿旁边,很想挠一挠头,但强忍着将自己的手规规矩矩地收在袖子里,继续听其他人说话。
朝廷没有太多正事好讲,这是个被架空的,养起来的官僚系统,讲点什么呢?出了下邳城的一草一木一户一丁都不归他们管,当然下邳城内的也不归他们管,他们只管着各地诸侯进献过来的东西。
比如说绸缎,刘备是可以忍痛把美衣服让给小皇帝的;比如说车马,公卿们又一次有了体面的座驾;比如仆役,附近豪强会内推不少机灵又强壮的仆役过来帮他们干活;当然还比如土地,徐·州人口还没完全恢复过来,无主的荒地总是有的。
他们有了这些很俗的东西,恢复了体面与精气神后,孔融又进献了许多书籍过来,这就让公卿们找到了活干。
他们开始批评剧城学宫那些新书和新理念,也批评孔融。
当然孔融是不会光挨骂的,他有出身有学历有地位,也是个响当当的两千石大佬,除了天子之外谁也不能让他闭嘴。
两边争论起来,张飞坐在其中,强忍着自己啃手指甲的冲动,虚心地将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论点都记在脑子里,想要尽力将自己融入进这个集体里……这个光辉灿烂,但不大说人话的集体!
……本来朝会也没啥可讲的,只能讲一讲天子巡幸时的礼制。
关于孔融在新文章里对《礼记·月令》提出了一点小看法,公卿们提出了一堆不同意见的讨论在天子的一个眼神下暂时做了中止。
张飞此时终于能够开口了。
“臣……”
“谏议大夫何事?”
被挂了个“谏议大夫”头衔的张飞没忍住还是伸出了手。
但在杨彪忽然瞥过来的眼神里,他及时收住手,转为扶一扶帽冠。
天子微笑着站起身来。
这是个暗示朝会结束的举动,内侍上前一步,群臣准备退出行宫,各找各的剑履去,张飞也不得不将准备报告给天子的话噎在嗓子眼里时,天子忽然又看了他一眼。
……这也是个他不理解的交涉风格。
偏殿里有宫女往火盆里加了两块木炭,而后无声无息地转到壁衣后,一声不出。
小皇帝坐在上首处,杨彪坐在一旁,两个人无声地望着张飞。
这又让张飞感到很是手足无措,他花了一点时间调整过心态后,才将自己的话说出来。
“袁谭前军将至,臣想领兵出城迎战,”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请陛下示下。”
那个即使在下朝后的偏殿里也依旧坐得端端正正的少年注视着他。
“贼军势大?”
“是。”
“援军无可倚仗?”
“除张臧等人领义军阻于前,广陵太守陈登亦将领兵来援,可保下邳无忧。”
“既如此,”天子清晰地说道,“将军还要领兵出城吗?”
杨彪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他,“陛下非为己身,而为张将军考量啊。”
张飞一愣,他忽然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与曾经的战场都不同的困境中。
第544章
在张飞人生前几十年里,他对于敌我是非的判断是非常明确的。
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是敌人就抄起武器打死,是朋友就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喝顿酒。
但“朝廷”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每一个人待他都非常友善,非常客气,他也尽力去回报他们的友善,他也努力去学习那些经籍,练习礼仪,并且极力融入他们的圈子。这不仅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责任,还因为他就是有这样的梦想。
这些顶级士人所组成的圈子是多么令人向往啊,不独张飞一个,天底下所有的富商、豪强、寒门、黔首、苍头,都有这样的梦想,他们离雒阳飞虹般贯通南北宫的虹桥复道越远,心中就越会为它描绘出绚烂明艳的霞光,那霞光甚至在离近之后也不曾褪色,反而因为公卿们的言谈举止而加增光添彩。
因此在张飞心里,这个大汉朝廷和面前的陛下是一体的,现在他既然得了爵位,又得了谏议大夫的职位,他已经暗暗发过誓,要用心血与生命去保卫它。
现在天子和尚书令忽然在他面前说:你想的不对,朝廷不是这样。
张飞懵了。
“陛下是说,城中有间吗?”他试探着问道,“臣必将其揪出,不会误了战事!”
陛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非间。”杨彪回了他一句。
张飞又转头看向杨彪,“那是有什么人对陛下不利吗?”
御座下的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于是张飞艰难地确定了,陛下的告诫不是为自己,而的确是为了他,城中可能对张飞有所不利的也不是普通的奸细,而是天子身边的公卿。
见这位武将神色变化,杨彪的语气变得和缓,言辞也较往日浅显易懂许多。
“张将军,随御驾至此的官吏大小数百,自然都是笃敬忠信之人。”
张飞皱起眉,很是不解这句话的意思时,杨彪又继续说了下去。
“陛下只怕其中有人为他事所惑,故而提醒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