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中有些人像游魂一样在战场边缘游荡,有些人选中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逃离。当他们吃完身上带的少量干粮之后,有人将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条,找到一处略像样些的树桩,赶紧将绳结打好绑上,再躺下来,小心将自己的脖子伸进去。但也有更执著些的,终于在一座废弃村庄里找到一棵被交战双方忽略,没有被坚壁清野掉的古树。
斥候走到那里时是吓了一跳的。
那树上挂满了人,风一吹,晃晃悠悠。
但既没找到树桩,更没找到那棵树的人就在第天,第四天陆陆续续被带回来了。
他们是逃兵,需要受罚,大将军很宽仁,除了煽动逃跑的人会被严厉处置之外,大部分溃兵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帐篷里。
但他们不能出操,不能训练,给饭他们就默默地吃,不给饭他们也可以安静等着自己被饿死。原来的灵魂似乎已经消失,俯在身上的只不过是战场上的鬣狗与寒鸦,在夜里闪着阴森森的光。
那群人是在第五天来的。
他们的身形不像流民,更像曾经吃过很久一段时间饱饭的士兵。
但他们又不像第四日第五日归营的人。
他们很平静,看向营地的眼神里有些挑剔,有些打量,还有些畏惧,互相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这很可疑,巡逻的士兵声气很不好地喝止住了他们,不许他们近前一步。
那一张张脏兮兮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服气的神情。
“我们,我们校尉让我们来的!他说,他同大将军是有交情的!”
士兵大声“哈!”了一下。
“你们的校尉是哪一位贵人?”
“王金凤!”那个为首的汉子也大声“哈!”了一下,“他可是我们青州军中有名的刀手!”
几个巡逻的青州兵狐疑地小声商量几句,有人悄悄跑进营去,还有人继续斜睨着打量他们。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是哪一营的?何时出的名啊?”
“你才多大年纪,他领着我们一众兄弟起兵自青州造反,杀去雒阳时,你还在撒尿玩儿泥巴呢!”
刀疤脸王金凤跪坐在地上,偶尔瞄瞄一旁端坐的青年文士,很想摆出正襟危坐的气势,但怎么也学不来。
他最后还是两只手撑在地上,用洪钟一样的声音嚷道,“大将军!他们早就归顺朝廷了!那话只是说说而已!他们!他们就是嘴笨!嘴笨而已!”
上首处的年轻女子面色很冷淡,但嘴唇轻轻张开,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
刀疤脸赶紧竖起耳朵去听。
……好像是夸他“很有精神”。
……不确定,再听听。
一旁的青年文士有点看不过去他的举止,冷冷地开口:
“大将军并非因言论罪之人,但军中自有法度,尔等今后当谨言慎行才是!”
刀疤脸讷讷地应了,想想又赶紧开口。
“大将军,小人能当校尉吧?”
大将军脸色平静地看着他。
“一营一垒谓之一校,尔有何能,堪为校尉?”
刀疤脸赶紧挺挺胸,“大将军可以考校小人一番!”
青年文士又很不高兴的样子。
“出言狂妄!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功夫考校你!”
这话又令刀疤脸有点惶恐,赶紧低下头。
但他还是有一股子狡猾在身上的,低下头,又偷偷用眼睛去瞟。
大将军的表情还是很冷淡,但她明显在思考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点头。
“那就考校一下,也令军中众人心服口服。”
一股狂喜从刀疤脸心中升起时,大将军又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且不忙于今日。”
军中将要大比的消息忽然就传了出来。
有人觉得意外,有人觉得胡来,当然也有人莫名其妙,四处跑去打探。消息传到刘备这里时,主公倒是很淡定。
这样旷日持久的战争,有很多人是熬不住的。
营中有过两次营啸,其中一次在战后第日的夜里,有些被领回营的士兵入睡了,似乎是做梦了,醒了之后分辨不出是梦是醒,因此跑出了帐篷,在营里歇斯底里地嚷嚷些什么。
他一个人嚷,很快变成这座千人小营的暴动。
所有的士兵好像都分辨不出这是在营里还是在战场上,也分辨不出火光到底是自己人点起来的火把,还是那个夜里冀州军所点燃的柴堆。他们只是喊叫,一个接一个地推搡营门,翻过栅栏,要逃出这片活人的坟场。
当然,此时的大将军已经不再是那个博泉庄的“将军”了。
她甚至没有亲自起夜,只是披着衣服,坐在榻上,听完太史慈报来的处置结果后,就又倒下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