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判那和胡子一般颜色的眉毛跳了两跳。
这书有了年头,纸页都发黄变脆了,那被人扯掉的一页留下的断面,棱角也尖薄。
“多大事儿。”他将书撂还给漆允龄,“你这想法倒也有点儿道理,接着找吧。”
漆允龄微微蹙眉,他还想接着暗示院判的,但院判转身便往外去了,竟是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难道院判没察觉他的用意?
太子的性命如此珍贵,这里好不容易有了一条线索,虽然院判不知道有没有用,但稍稍追踪也不妨事……
漆允龄叹了一口气,他想,若是实在没办法,过得几日,总会叫太医们轮流休息的。到时候,他自己去书坊找找这本书得了——这种医书虽然不怎么好销,但京城如此大,总该能找到一本书。
他一屁股坐下去接着翻那剩下的几本书,既然已经知晓翻不出个所以然,便益发兴味恹恹。左近同僚也多半如此,待到外头打三更,已然有人困倦得张不开眼,扑在面前的矮几上睡着了。
这一睡,竟无人唤他们起身,直到天色放亮,他们才揉着脖子捏着腰坐起来,悄声问同伴:“找到了么?”
同伴也只能摇头。
这一夜,众人全无收获。偷懒打盹儿的好歹补了补精神,他们这些老实查了一夜典籍的,那才是身心俱疲,差不多快葬送半条性命了。
要说还是官儿大的好——院判要他们点蜡熬夜,自己却是上半夜便跑了,到现下还不曾露面呢。
众医官心中多半有怨气,却又都不敢说出口。事涉太子性命,谁敢怠慢呢。若是真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太子没了,皇帝说不准能把他们送到太子那边儿去,接着精研医术呢。
少不得花着双眼继续劳作,翻书的翻书,写字的写字,偌大的正堂上呈现出一派学塾考试前的风光。
突然,正堂的门被人推开了,院判带着几个人回来,高声宣布:“天家福荫深厚,本官已然找到了太子的病因。诸位昨日多有劳苦,今日除了当值之人外,旁人都散去吧。”
宛如一滴冷水落入沸油,堂内安静一霎之后,便有医官起身问:“不知沈院判可否赐教,殿下到底是……”
“有那亡命之徒,给殿下下了毒。你们知晓这一桩便是了,多的莫要再问,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
说完这句话,沈院判还挪过眼瞧了瞧漆允龄,漆允龄微微睁着双目,身形晃动,显然是困倦已极,如此的热闹都不曾将他吵醒。
院判便放心了。
他却不知,漆允龄出了太医院的门,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便已是全然清醒。
这太医院,他实在是不想待下去了。
漆允龄回了赁来的小院,倒头便睡,睡到当天深夜才醒来。他没有请下人,自己起身去烧了一锅水,煮了一锅面粥,佐了昨日出门前剩下的小菜垫饱肚子,再次回房歇息。
粥暖腹,被暖身,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值得追求吗?考入太医院的风光?那如今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只等太子这事儿过去,等他辞去职务不会引人怀疑时,便离开这个地方。无论是投奔旧主毅亲王也好,是去永宁侯府做个府医也好,或是游荡江湖给百姓们瞧病也好,都胜过困在太医院那三进四面的小院子里。
他走了,也还有志在官场的人,愿意在太医院里继续熬日子,斗心眼——譬如那院判,经了这一遭事儿,地位大约会更稳些吧?
漆允龄不羡慕他,人有人的活法,他命里大约没有官禄,真要占着这一层不撒手,未必有性命享福呢。
别的不说,能给太子下毒的人,会是什么人?太医院院判再如何权高位重,能比得上那个把手伸到东宫里去的人么?这念头在他心中不过是一闪而过,便能叫他压下那份和沈院判争执一番的心思了。
可谁知晓,翻过一天再去太医院,便听闻沈院判人没了。他前一日给宫正司那边交了不少证据,心满意足地回家歇息,可人刚进了巷子,骑着的马便跌倒了,他落下去,头正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
非但医官们惊诧且悲愤,宫中真正的主子们此刻也都咬了牙。
沈院判在京城里骑了半辈子马,这不跑不颠的,怎会平白就摔了?且他头底下还有个石头棱子——京城的小巷里头,找沙子黄土容易,找这么不大不小的一块尖锐石头,还恰巧摆在他落地的地方,那便太难了。
查出太子中毒真相的沈院判说死就死,那下手的人,到底是有多么狂妄嚣张?
这一回不止是宫正司铆足了劲儿查案子了,连守卫京城的金吾卫都被拎了出来,与卫令衙门的差役探子一道追查此案,不捉出凶手来誓不罢休。
可他们抓人却救不了太子。不过是短短三天功夫,太子身上的破溃已然从两处变为了四处。他不敢起身,只能躺着,这一下,背后的肌肤也开始坏了。
皇帝急得红了眼,一张“雪落芙蓉”的毒方放在太医院众人跟前,要他们想法子配出解药来。可这方子所用的药材悉皆来自梁国南方僻土,大燕的太医对其药性所知不多,更不清楚用什么才好化去毒性。不知是谁此刻想起了漆允龄,道他先前在毅亲王军中做事,那是大燕最靠近南梁的所在,一力举荐他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