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怔,方才心头跳动的那一蓬火,仿佛是被人浇灭了多一半,顿觉意兴阑珊。
原来他的继后也已然快要三十岁了么?还记得她进宫的时候,是多么娇美的少女啊。可转眼之间,她都不再是韶艳的年华了,他岂不是更加……
莫说皇后已经不愿冒险生养,便是她还愿意,他又能活到幼子成人的时候吗?
八年前他做的那件事,如今想来,真个是错了。
“罢了罢了,如今正是要节省民力的时候,选什么美人儿呢。朕也老了,没那些个心思了。”他道。
皇后摇头:“陛下哪里见老了?臣妾眼中,陛下……”
“连仙娘都九岁了,梓潼,过了今年,该给她建公主府了。朕还能不老吗?”皇帝叹了一口气,“只盼朕还能多活几年,好留给孩子们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皇后一把握住他的手,切切道:“陛下不要说这样的话!莫说陛下如今龙体健旺,正是为天下筹谋万年之策之时,便是想想太子殿下的身体,看看幼小的皇孙,也断不可泄气呀。”
皇帝沉默数息,道:“那孩子虽是你我的孙儿,可算来又与幼子何异?也罢,梓潼与朕,且好好将他养大,这江山便是后继有人了。”
皇后微蹙黛眉,道:“可太子殿下的身体眼见好起来了。若是精心调养……”
“他好不了了。”皇帝却黯然道,“太医院那边说,他中的那毒,虽然已不致命,可也无法根除毒性,今后……他的身子骨儿,怕是也撑不住做皇帝的辛劳……”
秦皇后嘿然不语,黛眉轻颤,面上依稀几分不忍,心中却是冷然一笑。
既然当初为了太子的地位稳固,骗她饮药,失掉了尚未成形的胎儿,还顺带除去了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皇次子之母,此后又何必担心长子羽翼渐丰,威胁到手中皇权?
既然猜忌了太子,引得有心之人对太子下手,又何必为已然半废的长子弄死野心勃勃的六子,落得今天这么个子弱孙幼谁都提不起来的局面?
“只要人在,总有法子。陛下正值壮年,如今思索这身后之事,还太早了些。”她道,“那奇毒既然是南梁所出,想来那边说不定有更好的治法——陛下,便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康宁,咱们也需得将南梁收入版图!”
皇帝见小娇妻说得情真意切,面上神色亦坚毅,忽然想起一事:“梓潼的父亲,不正是……”
“……臣妾生父,正是随养父征战之时,被南梁奸细刺杀殉国的。”秦皇后垂下眼眸,似是冷静,可睫毛轻颤之间,难□□泻出几分哀哀。
“朕,定为岳丈复仇。”皇帝道。
“臣妾先谢过陛下了。”秦皇后说罢,便将嘴唇紧紧抿起,抿得发白,仿佛在竭力忍耐,不肯在君王面前失仪。
皇帝见她如此,心中也有几分怜意了,便岔开了话题,邀她一同去逗逗小孙子。
秦皇后立时挑起了嘴角,将几分悲苦硬咽下去:“正是呢,还没跟陛下说,昨儿晚上,小皇孙与仙娘说话了。”
“说话?”皇帝一怔,“他不与咱们说话,与仙娘说话?”
“仙娘对着他说‘啊’,他也说‘啊’,那声调口气,学得与仙娘一模一样……”秦皇后道,“真真可人疼爱。”
皇帝莞尔,道:“孩童生长起来快得很。也是时候给他取名了。”
“陛下曾说过,要封这孩子做太孙,那取名与册封,不妨一同叫礼部拟个章程来?”
“需得选个吉日。”皇帝今日特别好说话,道,“趁着阿瞻也在京中,叫他也参加典礼。”
皇后应了一声,道:“说到这个,毅亲王的婚事,陛下也该给他张罗一二。他自己年轻不上心,可长兄如父,陛下难道就看着他接着……不是臣妾说,便不要王妃,侧妃,伺候人,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吧?”
“倒是瞧出你长嫂如母了。”皇帝笑道,“他也不小了,怎也不是年少无知,大约只是不想有个家。你也不必急,男子么,到四五十岁成婚,也可有子嗣,说不定只是缘分不到。朕若强塞给他几个女人,说不定还落下埋怨。”
秦皇后待要再问,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道:“是臣妾愚钝了。”
皇帝扫她一眼,淡淡地笑了笑,二人已然到了小皇孙所居的暖室内,他从乳母怀中抱过那小婴儿,只觉又重了点儿。
“他爹身子不好,他倒是健壮。”皇帝笑道。
“太子殿下……”皇后叹惋,“他到底是……罢了,陛下,咱们不提这个。小皇孙健壮才好呢,有陛下福泽护着,他正该是天下长得最好的孩童。”
“他平安康健,自然全是梓潼的功劳。”皇帝道。什么福荫,那全是假的。若是他真龙之气真能护佑什么人,怎么不护佑他儿子呢?
皇后便笑,道陛下过誉,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皇帝这样说了,便是默认小皇孙养在她宫中了。
这孩子,自然会平安康健的。
如今看来还是白白胖胖一张小脸儿,张着没牙的嘴啊啊地叫,若不包在赭黄襁褓之中,与外头民间的孩子便是一般一样。
可……
秦皇后从乳母手中接了拨浪鼓,摇晃着,逗引小男孩,看他笑,心中却道——可你终究是不同的,你生下来便要朝着最高之处走,你会失去别人都有的,可你能得到的东西,却是他们永远都不可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