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韶似是若有所思,盔沿下两条剑眉微微蹙起:“叔父,京城里人不稀罕土地,大约不缺银子,现下所需又缺乏的,想必是粮了。银子再多,总不能当粮食吃。要说当兵吃粮各为其主,他们固守城中倒也无可厚非,然而城中百姓何辜?守城军士都没有粮食吃,百姓们……怕是要易子而食了吧。倒不如让他们放百姓们出城,咱们舍些粮食与百姓,倒也是个积功德的事儿。”
叶清瞻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忖度道:“如你所说……倒也不妨试试。”
杨英韶说的是百姓,但谁说用粮食只能收买到百姓的人心呢?想让城里的人放百姓出来,那是难上加难,但若要借着抚慰百姓的理由,往城上送些粮食,倒是另有法子。
当日燕军就推了床弩出来,巨弩大箭直射入城,箭头深深镞入墙砖楼柱,箭杆上却都绑着书信。
绝大多数梁国士卒不识字,捡到了书信,无非交给上官。可也有几个人认字的,偷偷看一眼,那书信上写着“明日午时天军于西门外施粥可使军卒抬回与百姓食”。
都不是什么难认的字,众人瞧着却都不大相信。若是燕国人有这么好心,又为什么要把他们的都城围得铁桶也似?
但粥——粥是多么好的东西呀!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军士们晓得了,修城墙的民夫也晓得了,大家自有些心神惶惶。人人都说不信燕虏有这样的好心,可快到午时时分,他们还是忍不住向城外张望。
燕军的攻势虽然不停,阵中却推出了十余只三四人方能合抱的大木桶,安在有轮的木板上,运向城下四十余丈外方停歇。
饶是城下堆满了腐臭的污物,众人还是看到了那木桶中是腾着热气的稠粥。
真是粥?
燕军的飞石也停了,一时间,城上城下静寂无声,唯有那米麦粥冒着的白气,仿佛直钻进人心里。
人饿得久了,闻到食物的味道,是很容易失去理智的。
梁国军官迟疑了许久,终于派出一百人的小队,小心翼翼试图去拉粥。这一百余人只当自己十有八九会死在城外了,却不想不远处的燕国骑兵只是看着——看着他们拉起拖木桶的绳子,费力地往城里去。
都是饿得狠了的人,虽算得上是精壮汉子,但十余天不吃正经饭食,拖起绳子,脚下直打晃。
直花了差不多一炷香时分,才将那十余桶粥运入城内。而就连城门大开的时候,燕军都没有乘机冲锋。
难道是真好心?梁国军官原要叫人牵条狗来,好试试粥里有没有毒的,不想一名军士站出来:“将军,便叫小的试毒吧。狗吃了不中毒的东西,人吃了未必无毒。小的愿意以身犯险!”
军官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不过是左右要死,饿死不如饱死。可他说的也有道理,因咽了一口口水:“好啊,你试试,每桶都找人试试。”
登时又站出了三十余个愿意冒死的士兵,进行了一番筛选后,方挑出十多个看着瘦弱、毒死了也不大可惜的,一人发了一碗粥,在众目睽睽之下吃起来。
他们吃得叫旁人眼热。
南梁本就是富裕繁华之地,京城更是树鎏金水淌银的所在。这些禁军士兵,不说人人都是吃香喝辣的大爷,至少是能不时去酒楼里吃两盅酒的。谁能想到有一日会连一碗白粥都吃得这样享受,甚至觉得能为了它去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那几大桶粥都不冒热气了,吃过粥的人都跑了一趟茅房了,无人中毒。
军官这才松了一口气,令将这十几桶粥分给兄弟们填肚皮,左近禁军士兵一拥而上,竟是要疯抢此物。监军官斩了两颗脑袋下来,方叫他们老实排队起来。
可城头上不止有军士,还有修城墙的民夫呢。那些民夫腹中干瘪程度绝不亚于军士,见有粥喝,也想入队排上一排,却被士兵们提了刀鞘劈头盖脸打出去:“老爷们兀自不够,哪有多的与你们吃!”
众民夫要争辩,可对着雪亮亮的钢刀,却是只能把话咽回肚皮里去。
就算明天饿死,也胜过今天被军爷一刀剁了脑袋。他们只能讪讪离去,一边走,一边死命吸着这带着甜美粮食香气的空气,仿佛多闻几下肚皮就能饱了似的。
军士们便接着吃粥,一个个十分振奋。而守另几处城墙的人也听说了此事,纷纷赶来分一碗粥。
他们终于能填一填肚皮了!他们也有力气说笑了!
可不多久,还没等到大家都吃到一碗,城墙底下马蹄声响,却是禁军大将带人上了城。
见他们果然如民夫告诉的一般在吃粥,那将军吹胡子瞪眼,勃然大怒。问明了果真是燕国人送的粥后,脸色更红,当即将那下令出城取粥的军官砍了头,又要悬在箭楼上:“敌军的东西你们也敢吃?是不是想要通敌?”
有人为官长叫屈:“将军,咱们没想通敌,实在是敌军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守城啊!”
那将军红彤彤的酒糟鼻几乎冒出血来:“把他给我砍了!敌军若是在粥里下毒,你们一个个都得被药死!”
他声音洪亮,全然不是饿了几天的人能有的声气,然后他那些身强力壮的亲兵,便将剩下的粥统统泼下了城去。
一名还没有领到粥的小兵士,见那冷掉的粥落下城墙时,发出了一声抽泣。可被将军亲卫的目光扫到,便将他也拖出了队伍,狞笑道:“你要吃粥?那就下去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