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外头再热闹,也不会有什么人没事儿干跑到墓室里来……来吵架。
峄城公主听着外头一男一女争执的声音,实在忍不住大皱眉头——那男人的声音分明就是杨英韶,而女子的声音……
是阿婉?阿婉在为她守墓吗?是了,表兄说过,阿婉原本是没有做上外朝女官的,她甚至为了长久的服侍自己,放弃了在内廷做女官的机会,而是跟着自己出宫进了公主府。
如今公主死了,公主的侍人跟到陵墓来陪伴她,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此刻,阿婉正拼命劝阻杨英韶:“驸马,奴婢知晓您心里苦痛,可殿下已然奉安了,这墓室开不得呀。您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便是想要拜祭殿下,在上头也尽可使得,何必要进到这墓室里头来呢,不吉利!”
长公主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杨英韶是想到墓室里头来?莫不是被那“执念”入了梦,想要来一探究竟?
她仓促复习了一下那个形貌可怖的“执念”的嘱咐,正想着该如何和杨英韶开口,他会不会以为是见了鬼而被她吓死,墓室的门便打开了。
“驸马!”阿婉不敢进来,只站在墓室门口,急得跺脚,眼巴巴的看着杨英韶大步进了墓室里头。
“好了,尚嬷嬷请回去吧,我在这里陪仙娘待一会儿,过阵子我自己上去。”杨英韶若无其事的嘱咐道。
“驸马使不得呀,这上下隔着阴阳,您岂能在这墓室里长待……”
杨英韶回过头来,望向鬓发早霜的尚婉仪,竟然笑了,声音中却有藏不住的凄楚自嘲:“尚嬷嬷,我能去哪儿呢。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这里,我只是想陪陪他们。”
尚婉仪眼中滚着泪花:“唉,驸马……殿下若是知晓您对她如此情重,不知该多么欢喜呢。”
杨英韶垂了眼眸,轻轻摇了摇头:“再怎么情重,也来不及了。尚嬷嬷回去吧,我现下也没什么事儿要做了,每天来瞧瞧仙娘,陪陪她,心下还稍稍好受一些。”
尚婉仪皱着眉头,不忿道:“陛下也太过分了,我们殿下难道不是他的侄女吗?若说猜忌那几个皇子,逼得皇子殿下们非死即逃,到底也是因他们是男儿啊。可我们殿下是个女儿家,她便是活着,也不能如何,如今她尸骨未寒,他便这样猜忌您!真是叫人迷昏了头了!”
杨英韶苦笑一声:“若不是皇叔成全,我哪里有时间来陪仙娘呢,也好,在这里我心下宁静得很。你回去吧,下头冷,我在这里和她独处一会儿。”
尚婉仪只能点了头,一步三回首的走了,峄城长公主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前一世的皇叔也喜欢苏流光,甚至为她造反,自立为帝,但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些兄弟和侄子们竟被如此对待!
非死即逃?往哪里逃?柔然?还是梁国?
怪不得杨英韶同她说,前世梁人北上,燕军大部竟然不堪一击——倘若对面有正统的皇位继承人,便是再如何忠君之人,也提不起刀枪来。
还有,杨英韶也被解除了兵权……这一世里没有柔然入侵,他被解除掉的兵权,怕不就是杨家世代掌管的北境军吧?
她突然就明白了,这里的杨英韶为什么要来墓室里待着,而她的他,便是隔了二十多年时光和一世生死,提及此事也唯有神伤……
试想,你以为被人害死的心上人原来还活着,甚至飞上枝头做了皇后,轻易摧毁了你家族经营上百年的心血,而世上唯一一个相信你、本可以拯救你的人,却已然被你枉杀了。
这样的打击,谁能撑得住呢。
杨英韶说的也没错,他还有哪儿能去?永宁侯府现下没了兵权,二老多少会怀疑这与他跟苏流光的旧情有关吧,他还怎么好回家呢。
而公主已经死了,公主府朝廷也会收回去。
他空背了一个驸马的名号,此刻却是无家可归。思前想后,竟也只有亡妻的墓前好栖身。
那个执念怕不是算准了这一切?
她想着,站起身施施然走到他面前,打算把那执念的嘱咐告诉他,自己便好回家了。鸾容每天早晨要来找娘请安的,若是看到她昏迷不醒,女儿会哭。
可是没什么用,杨英韶根本看不到她。他在那口描金漆彩的棺木前坐下,只叫了一声“仙娘”,声音便带上了哽咽。
之后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眼泪滚滚延着两颊流下。
长公主还能说什么呢,她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一会儿觉得他也很可怜,一会儿又觉得他活该。
作孽的人若是不痛苦,受害的人又怎么能宽谅?唯有他承受的苦痛,当得上公主死前受到的折磨,这一切才能被对等地勾销。
便如那个执念所求的事——告诉他,欠她的夫妻恩义,用余生的时光痛悔,便也算了结。若是来生还能相见,不用再念今世恩怨,只当彼此都是第一回做人吧。
可现下看来,杨英韶是足够痛悔了,怎么把这话告诉他,这差事却令人犯难。
他看不见她,哪怕她就在他身边说话、喊他,哪怕是伸手扯他衣裳,他也毫无反应。
他日日都来,每天还带着些不一样的东西,宛如去看望心爱姑娘的少年郎。
有时候是些她爱吃的点心,有时候是些首饰,有时候是些花朵,不知是从哪里摘折的——有开得清丽的梅花,有娇娇浓浓的牡丹,有时候干脆就是路边的野花,黄的紫的红的蓝的挽成一束,倒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