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冉翻出那块冰种白玉来,朝闻玉道:“这块玉你一直都戴在身上,可还记得儿时,父皇也曾拿这块玉来逗你玩?”
“那时候你才那么丁点大。”赵冉比划了一下,“你自小生得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早早就会说会走,只是跟……跟你母后一般,不大爱笑。”
“那时候,朕也抱过你,让你坐在朕的膝头,给你念过诗,教你习过字。”
“你、你可还记得?”
赵冉目光殷切,然闻玉的目光依旧深不见底,他缓缓开口,却没道出令赵冉满意的答案。
“或许是吧。”闻玉道,“或许那时候,你还对我抱着慈父之心,可惜后来,这点子微薄的父子亲情被你亲手抹去了。”
赵冉猛地一颤。
“我记得的是你对母后不闻不问,任凭她郁结于心;记得我每每同你请安,你都不耐厌恶;我还记得你纵容韩氏,放任宫人欺凌于我,将我推入荷花池中,事后却连来看我一眼都不曾,便责难我顽劣不训。”
“你罚我跪在御花园里,顶着高热忍受来往宫人的奚落白眼,那个时候,你可记得你的一腔慈父之心?”
“我记得的还有很多,父皇当真想一一听完么?”
赵冉再无法与他对视,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因着这一声迟来的“父皇”,他心中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有一股难言的臊意难堪,在他心头来回拉锯,在不断地提醒他,他这个“父皇”当得是如何失职。
赵冉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已是颤声:“是父皇错了。是父皇受小人蒙蔽,是父皇糊涂,误会了你的母后,更错待了你。这十八年来,朕日日备受折磨,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漫天大火,朕后悔了,朕真的后悔了。”
“可是,可是朕也不想的。”赵冉复抬起头来,“珏儿,你信父皇,父皇不想的,父皇也是被韩萏那个贱人所骗,朕一知道真相,便立时处置了她!还有韩氏,韩氏的每一个人朕都不会放过,朕定会给你,给你母后一个交代!你信朕,你信朕……”
闻玉望着他,漆黑的瞳仁里终于有了些旁的神色,他牵了牵唇角,勾出一个凉薄又讽刺的笑。
“到了这个时候,父皇还认为这些过错皆因韩氏么?”
赵冉的声音的戛然而止,宛若被人立时掐住了喉咙,安静得有些可笑。
“我信,我信父皇这些年没有一日过得舒坦,因为你自己也很清楚,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你!”
闻玉骤然沉了脸,眸中神色锐利如刀,一寸一寸刮在赵冉身上,让他骤然生出几分惊惧。
“你与母后离心,是因你朝三暮四,你与韩氏牵扯不清,却猜忌母后对你不忠,甚至怀疑我非你骨血;卫氏忠心耿耿替你保家卫国,你却担心卫大将军手握军权,有朝一日会剑指帝都,威胁你的皇权,你的帝位!”
“所以,当韩晋和林隋串通一气,细数卫广然罪名之时,你愤怒,却也切切实实松了口气。你抓住了卫氏的把柄,逼着卫国公连夜辞官避世保全族人,你冷眼旁观,看着卫家军多年累积的军威口碑毁于一旦,同那五万将士一道埋骨他乡,世人再提起卫大将军,不会是交口称赞,只会把他当作战败的罪人!”
“而如今,你处置韩氏,或许有为当年之事泄愤的缘故,可更多的,也不过是觉得韩氏一手遮天,你再难把控,乱臣贼子狼子野心,意图染指你的皇位,你自要斩草除根罢了。”
“说到底,你何尝是为了我,为了母后?你只是为了皇位,为了你自己!”
“住口!”赵冉骤然怒喝,却像被戳中了痛脚,虚张声势又狼狈不堪。
胡为光守在外头,听到这一声几乎吓得肝胆俱裂,圣上没留其他人在此,他一时犹豫,不知是否该进去瞧上一眼。
斟酌许久,胡为光还是忍不住上前,然不等他扣响殿门,身后就有人道:“义父三思。”
胡为光一顿,回过身去,见德三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色深深。
胡为光打量着他,忽而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了解他这个义子。
自那日,德三执意要禀报幽庭司事宜,牵扯出先皇后,胡为光便觉得有些不对。德三聪明伶俐,很有些滑头,也懂眼色,知晓抓住机遇。说白了,这样的人,才能宫中生存下去,且能一步步往上爬。
胡为光承认,自己是动了几分私心。太监都是无后之人,无后,就意味着死后也无人烧香送终,故而有几分脸面的太监,都会变着法地收些干儿子,也算能有个人鞍前马后,料理后事。
胡为光挑中了德三,不止是因为他伶俐,也因为,他同年轻时候的自己,也很有几分相像。
德三也很是上道,嘴甜恭敬,孝顺乖巧,哄得胡为光也有了几分真心。他就这么一个干儿子,平日里自也是提点看顾的,想着圣上身边大太监的位子,也是迟早要交到他的手里。
不想,竟也是看走了眼。
他这个干儿子,是别人手里的精兵良将,却未必同他一条心。
德三目中微闪,他跟了胡为光多年,对他的心思也是一猜就准,便直接道:“义父提点之恩,德三没齿难忘,眼下阻止义父,却也是真心为您。”
胡为光微微拢眉,见德三走近一步,附耳道:“义父,圣上老了,经此一事,只怕更是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