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便给宝珠搭手,将一根线劈成六股,比头发丝儿还细些,如此绣出来才细腻不硌脚,便是艳色也透着典雅含蓄。
这样聚精会神地低着头,一针一线的,就能看到云纹雁纹渐渐舒展开来,算是一日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饶是如此,宝珠心里仍绷着弦儿:从前柳叶儿说漏过嘴,那赵茂稹原是皇后娘家的账房,开国以后为了能继续服侍,方才净了身入宫的。
这事她要是再告诉别人,不止害了听的人,更是害了柳叶儿。
皇后的心性不是她们估得准的,舍得赵茂稹,也留得秋水。
宝珠偶尔心里会觉得惴惴:皇后因为太子对她生出的几分芥蒂,不知几时能消。
细论起来她也够脸大的。因着曹老夫人的情分,皇后待眉舒比嫡亲侄女儿还上心,自己偏偏不知好歹,在眉舒和太子当中横插一杠子,竟敢料定皇后只是生一时的气。
算了,还是尽好自己的本分最稳妥。
这天宝珠刚给皇后值过夜回来,上半晌可以歇着,朱太监打发人来给她捎话,可以去尚服局领衣料做冬装了。
临近八月,这时节可一点儿不早,毕竟宫人们一天里大半工夫都要候着主子差遣,下了值的针线也要以主子的为先,留给拾掇自己的时候并不多。
像宝珠手快,又不像其他人那么爱俏,一件袄儿恨不得缝出花来,当然赶得及穿上身御寒。手慢的、或者活儿重的,怕是够呛。今年提前了几日发放,估计是朱太监的面子。
说出去可真叫人啼笑皆非啊。宝珠只管谢朱太监,原想叫上杏儿同去,可她昨儿也值夜,守的还是外间,更辛苦些,宝珠不忍心让她久熬,还是回了徐姑姑一声,一个人出了宫门。
是个天高云阔的日子。日头虽明亮,又不像夏时那样炎热,新近刷过的红墙金瓦镀了一层清润的光,难得地透出一股历久弥新的鲜活意味来。
宝珠一路沿着墙根儿,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道路中间是给主子们过车舆的,她们要时刻谨记着不得冲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回转身去看。
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内侍,赶着叫她:“宝珠姐姐好。”
宝珠略含笑点点头,小内侍又自报家门:“奴才是秦奉仪院里的万儿。”
宝珠恍然大悟:善善那儿拢共一个姑姑、两三个近身伺候的宫女,似万儿这样年纪不大、又是内侍,自然只在院中听差,怪道自己没见过。
便说:“我有日子不曾向奉仪问安了,也不知她近来可好。”
万儿立刻答道:“奉仪一向都好,只是时常惦记姐姐呢,姐姐若得了空一块儿说说话,我们奉仪必定越开怀了。”
这话是十分地想当然了。不过依他自己的眼光看,东宫的妻妾们虽没有格外得宠的,但大伙儿都这样,正好分不出高低冷暖来。又不短衣少食,凡事依着份例,此外太子额外得了父皇的赏赐,或是臣下的进献,亦交给太子妃作主分派,一样不会委屈了谁。
这样的日子,不说呼风唤雨,安乐无虞总是称得上的。
宝珠当然也不过平白感慨一句,并不指望他真能说得巨细靡遗,便没再说什么。
万儿跟着她一道走,一边问:“这么大日头,姐姐出来做什么?不如交给我,我一向最会跑腿传话。”
宝珠抿嘴笑了笑,只说:“我去尚服局领衣料。”
万儿心念一转,锲而不舍地继续聒噪:“做冬衣的料子?那可厚重着呢,姐姐一个人拿不动,我替您分担些吧!”
宝珠终于忍不住,半玩笑道:“难道你没有差事儿,是特地出来闲逛的?”
万儿顿时一脸冤枉:“姐姐也太小看我了,不过两宫里的衣料,我便是单手扛回去又有何难?”
说话间,尚服局已经到跟前了。
宫里头成千近万座屋宇,讲究的是对称美。六尚中有三局在西,三局在东,尚服局在东边儿,再往南走,就是通往前朝的至道门了。
不过,那不是宫女内侍们能走的地儿。有资历的姑姑或者太监出宫办差,走的是西头相对应的嘉猷门。
至道门是皇帝日常听政结束后,回内宫的必经之处。
万儿一路打岔拖延,就是为了避开这前后错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偏巧不巧,这天皇帝在前朝被绊住了一会儿,宝珠领了衣料,才同万儿从尚服局出来,就远远瞧见了天子仪仗。
二人连忙退到了墙边儿,泥首跪拜下去。
御前太监崔祥及韦霖一左一右扶着皇帝的肩舆,目不斜视、脚下生风,等到了这绿衣宫女跟前,这股风忽然缓滞下来。
崔祥余光瞥见皇帝垂眼向宝珠看去,心头一喜,忙不迭地并起右手二指,在左掌心一敲,示意停住。
皇帝开了口,声调却很冷硬:“给凤仪宫的衣料,怎的这般寒素?”
第36章.三十六骨牌
宝珠心中暗奇,面上则是一派恭敬,答道:“回皇爷,皇后娘娘的冬装尚服局早已送到,并无怠慢之处。奴婢现下领的,是宫人们做冬衣的料子。”
皇帝其实早就猜到了。只不过,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穿这些黯淡的颜色,究竟太过埋没。
如今物阜民丰,连商贾家的使唤丫头也穿红披绿的,唯独皇后这样自命清高、顽固不化。
他不禁凝视着低首跪在面前的女子,那样柔软的身段,乌黑的发际下一截雪白的后颈,衬得一身乏味至极的碧绿衣衫都莹润起来,弧度美好,玉一般的动人。
比如一段玉钩带,或者,一只翡翠镯。
皇帝想,这样的人,这样的手,若穿上一袭芙蓉衫,戴上一对翡翠镯,该是何等的风姿啊。
他几乎心旌摇曳,随即才说:“这些琐碎的差事,何须你来做?不拘打发谁跑一趟就是了。”
宝珠越发听不明白,只断定皇帝话中必有深意,却说不好对皇后而言是福是祸。
她斟酌着说:“皇爷教诲的是。今日是奴婢下值,看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人足够了,方才回禀过姑姑出来的。”
皇帝“嗯”了一声,并不在意这个,而是为了让崔祥等人明白,他们那点儿小心思瞒不过自个儿。
无非因为这点算计,恰好投了他的意,他不计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