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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第60节(2 / 2)

有那么不长不短的一刻,他是萌生了杀机的。但是俄顷,皇帝又想,何必为一个女人背负一重恶名呢?

不值当的。天子手握生杀大权,世间万物的休戚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专程为特定的某个人大动干戈,未免太抬举了她,辱没了自己。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从容地转身离去。

宝珠岿然跪坐着,脚踝上敷着的冰块消融了,潸潸隐入绒毯中,但冰冻的余威仿佛仍在,她尚未感到过分难忍的痛意。

杏儿从外头捧了一碟子凉果进来,见此变故有些傻眼,慌忙搁下碟子,赶上前去搀宝珠起来:“夫人可千万别下地,要什么支使旁人就是了——皇爷哪儿去了?我是因为他在,才放心走开的…”

宝珠恍若不闻,只是缄默。靠着床头坐稳了,便自己取过那一份龙血竭来,混着注壶里温热的黄酒,仰头一气喝尽了。

行驿大堂里布置得焕然一新,两座仿古九枝灯更是分外夺目,熠熠的烛光摇曳着,为满桌朴实无华的海碗农家菜增添了几分古拙之意。

皇帝无意与臣属们同乐,另择了一间清净房舍独坐。

侍膳太监正拿银针一道一道菜地试毒,小篆立在旁边瞅了几眼,自己先一步来到皇帝跟前,小心赔笑道:“夫人扭伤了脚,底下伺候的也不晓事,竟不知请驾的章程…”

皇帝蓦地将手中的书合上:“明早拨一只船送回京城,此人今后不必再提。”

小篆暗中一惊:这回闹得够大呀!

他擎小儿在皇帝身边伺候,见他发火的次数不少,然而像现下这样冷的声口,实在屈指可数。自己不知内情,还是别胡乱调和为好。

他正琢磨着换值时寻个空隙,去找谁打听打听,皇帝已由人伺候着净了手,接过乌木箸,接着吩咐道:“让飞白与顾冶一道,带二十精兵,明日一早送船回去,不得有误。”

飞白虽然是个一根筋,但走南闯北的经历是他们这一班内侍里最丰富的;至于顾冶,正是被小篆出卖的那位顾参将。皇帝这样安排,想必还是为那主仆俩路上方便计吧!

这下小篆更不敢猜了,那位夫人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如若不然,以皇爷他老人家的作派,区区脚伤算什么不便?一路抱着人跋山涉水又有何不可?

“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宝珠仍旧坐在舱中,对着棋谱摆下一片残局,而后抬起头,微笑着向杏儿道:“这次回去,恰如打进冷宫,于我是情理之中,而你——”她意有所指,“还是要及时为自己打算。”

杏儿摇摇头,反问道:“姐姐这次回去,可会居无定所、衣食无着?若不会,我继续跟着姐姐又有什么不好?若会,两个人一道找饭辙难道不比一个人单枪匹马强?”

她明白宝珠的意思,很坦然地往船头望了一眼——顾参将屹立在那里,如初雪寒松,可惜她是不识风月的人。

“什么情情爱#039爱,对我来说太高深了。连姐姐与皇爷这样的,都不能修得圆满,我又该怎样苦心经营,况且谁值当我这样做?”

宝珠心中微惘。嫁不嫁傅横舟她作不了主,皇帝来不来她作不了主,她能作主的,好像就只剩下不生孩子这一桩。

她不后悔这么做。但她知道他如今恨透了她。从前就想过,总有东窗事发的一日,让他恨她,都好过日久年深,他忘了她。

然而真到了这一天,她发觉自己其实没那么洒脱。

四月初九傍晚,船只到达武清。出发堪堪一月,京畿又再度近在眼前。

今日是皇帝圣节。虽然各州府早已得了旨意,一应典礼皆不必操办,但四衢八街仍旧处处张灯结彩,弥漫着节庆的气氛,就连宵禁也比平常晚一个时辰。

唯独御船上不见半点披红挂绿的痕迹。自打从东阿起,这一程子真闹得像行军打仗似的,紧锣密鼓地赶路,随驾的内官外臣个个都绷紧了弦儿,令行禁止,比在京时更加严明。

明日就该登岸换陆路了。掌灯时分,皇帝还在与曾侍郎说话:“…郭子贡朕记得,原本是十六年的会试榜首么,论才学此人稍逊于徐渊,可惜这个徐渊,说好听点叫书生意气,过刚者易折,即便当年没有死在大牢里,如今也未必就有大建树。”

事涉太#039祖晚年的舞弊案,曾侍郎彼时连品级都没挣上,不敢妄言,只说:“而今凉州文庙将成,其中总有郭生一份苦劳,于己不算辜负当年光扬文教的志向,于徐生,也可酬昔日知己之情了。”

皇帝漫然一笑,觉得他这见解也有点意思。随意往西洋钟上瞥了一眼,道:“传膳吧,你也不必退下,一道用了省事。”

曾侍郎被这天降隆恩砸懵了,诚惶诚恐地跪下来:“微臣何德何能,堪领皇爷的寿宴,侥幸分得上天福泽?”

真是没见过世面。小篆凑趣插话道:“曾大人这些天又晕船晕得食不下咽,今儿领了皇爷赏的寿面,保管往后一马平川、金刚不坏!”

所以说太监嘴损呢!曾侍郎不知听没听明白,只连声谢他吉言。小篆卖着了乖,忙两步走到门前,朝帘外头轻轻一拍手,捧着膳盒的内侍们低着头鱼贯而入。

皇帝是爱民如子的仁君,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排场,近来龙心弗悦又是明摆着的,即便是圣节,底下人想孝敬也得讲究个分寸,一碗长寿面应个景儿,别整得花哨了惹他老人家心烦。

铜胎蓝釉的万寿无疆大碗里盛着黄澄澄的汤面,另有一色麻姑献寿青花纹碟,攒着拼作各色图样的熘鸡、灼虾、翠瓜、笋脯等小菜,可谓是非常俭省家常的一桌寿席了。

曾侍郎双手高举,将乌木箸捧过额顶,恭恭敬敬地退行到自己的几案前,这才告了坐。

小篆执壶,上前为皇帝斟酒。皇帝的目光从笋脯碟上扫过,忽然恍惚了一瞬,像是忘记了要说什么。

旋即,他的指尖将酒杯重新捏稳,潋滟的酒光下,是否起过涟漪都无关紧要。

已经处置了的事,犯不着再翻出来反复咀嚼。这是他打小就明白的道理。这么些年,经历了这么些事,无不是凭这个道理有惊无险地过来了,这一回也不例外。

没有例外的道理。她欺瞒他,他能留她一条命,够网开一面的了。

可为什么要网开一面?他分明,那么恨她——他生平第一次知道恨是什么滋味,拜她所赐。从前皇考也好,白氏也好,政见相左的朝臣也好,能从他这里剥夺的,都是些身外之物,甚者,也不过是皮肉之苦。

只有那个女人,把淬毒的针深刺在他心里。他是从沙场上滚过来的,知道这样的伤贸然拔不得,索性视若等闲,等时移世易,他的心吞并得掉这根针。

殷红的血珠被针尖挑破,猝不及防地落在素白的绢布上,宝珠迟愣愣地缩起手指,侧过身,隔着小窗往舱外望去:东方既白,河岸边浆衣劳作的男女仿佛寥寥数笔的写意,点缀在蓬勃的水草里。

这孤寂的色调占据了她的眼帘,一路延绵到靖宁侯府——靖宁侯府里也是一样的满目素淡。

玉桃殁了。

第86章.八十六衔珠银凤

“妇人生产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到事儿,只看各自的命数罢了。”云栀鬓边簪了朵衔珠银凤,正斜坐在椅中,一边拭泪,一面宽慰着端坐上首的傅老夫人:“何况玉桃妹妹是生生熬到歆儿满了百日才闭眼,也算走得安慰的。”

正说着歆儿,歆儿跟着的乳娘便来求见,说小少爷不肯吃奶,正嚎啕不止;又有一名婆子回话,镇南侯府派人送了奠仪来,问云姨娘可要相见…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既是家下人来,自然应当令管事娘子前去招待。”宝珠脚下不疾不徐,神色端肃地走进来,驳了婆子一句,便敛裾向老夫人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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