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耸了耸肩:“抱歉,现在我负担不起同情你的代价。”
晚上十点十分,施罗德酒馆坐了一半的客人。
“我不想让你去鉴识中心,”贝雅特说,“海门打过电话给我,他说你去跟他要通话记录,还听说你去找过我。他警告我,叫我不要跟古斯托命案扯上关系。”
“原来如此,”哈利说,“你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他和莉塔目光相触,她正在酒馆另一头端啤酒。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莉塔点了点头。哈利虽然已有三年没来光顾,但莉塔依然看得懂过去这位常客的手势:一杯啤酒给同伴,一杯咖啡给酒鬼。
“你朋友有没有帮你拿到通话记录?”
“他帮了很大的忙。”
“有什么发现?”
“古斯托生前一定是破产了,他的银行账户被冻结过好几次。他不常使用手机,可是跟欧雷克通过几次简短的电话。他经常打电话给妹妹伊莲娜,但他死前几个礼拜突然不再打给她了。除此之外,他最常打给‘比萨快递’餐厅。等一下我会去萝凯家,上网搜索通话记录上的其他名字。那包小提琴分析得怎么样了?”
“你拿来的白粉几乎跟我们以前化验过的样本一样,只是化学成分有点不同,而且还含有褐色颗粒。”
“那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有效的药物成分,只是药丸表面包覆的膜衣,你也知道,功能就是让药的味道好一点,比较容易服用。”
“有办法追踪到制造者吗?”
“理论上可以,可是我查过了,原来药厂都会自行制造膜衣,这表示全世界有好几千种膜衣。”
“所以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用膜衣本身查不出来,”贝雅特说,“但有些膜衣碎片的内侧还沾有药剂,结果是美沙酮。”
莉塔端来咖啡和啤酒。哈利跟她道谢,她转身离去。
“我以为美沙酮都是液态的,要用瓶子装。”
“毒瘾者在接受所谓的药物辅助戒毒时所用的美沙酮是瓶装的,所以我打电话去圣奥拉夫医院询问,那里进行鸦片类药物和鸦片剂的研究。他们说美沙酮药丸是用来止痛的。”
“那怎么会在小提琴里面?”
“他们说调整过配方的美沙酮可能用在小提琴的制造过程中。”
“这只能说明小提琴不是从零开始制造的,除此之外还能提供什么线索?”
贝雅特握住啤酒杯:“制造美沙酮药丸的药厂不是很多,其中一家就在奥斯陆。”
“是ab制药,还是奈科明制药?”
“是镭医院,他们有自己的研究单位,自行制造美沙酮药丸来缓和剧痛。”
“癌症带来的剧痛。”
贝雅特点了点头。她一只手把啤酒杯拿到嘴边,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样东西。
“这是从镭医院拿来的?”
贝雅特又点了点头。
哈利拿起药丸。那颗小药丸是圆形的,褐色膜衣上印着一个字母r。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贝雅特?”
“不知道。”
“我想挪威诞生了一种全新的出口商品。”
“你的意思是说挪威有人生产和出口小提琴?”萝凯说。她双臂交抱,倚着欧雷克卧房的门框。
“至少有好几个事实指出某人可能正在做这件事,”哈利说,键入托西森给他的通话记录上的下一个名字,“第一,这波涟漪是从奥斯陆扩散出去的。小提琴出现在奥斯陆之前,没人听过或看过它,而且直到现在瑞典和丹麦的街头才买得到。第二,小提琴里掺有碾碎的美沙酮药丸,我发誓这种药丸是挪威制造的。”哈利按下搜索键,“第三,有位机长在加勒穆恩机场被逮捕,他原本走私的可能是小提琴,但后来被调包了。”
“调包?”
“这表示警务体系里有个烧毁者。重点是这位机长原本要飞往曼谷。”哈利闻到她的香水味,知道她从门边走到他身旁。漆黑的房间里只有计算机屏幕的亮光。
“真妖媚,她是谁?”她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伊莎贝尔·斯科延,市议员秘书,古斯托通话名单之一。或者说精确一点,她打过电话给古斯托。”
“她身上那件捐血t恤是不是太小了点?”
“宣传捐血可能是政治人物的工作之一。”
“议员秘书算是政治人物吗?”
“反正这女人说她是ab型rh阴性血型,还说捐血是国民义务。”
“的确是很罕见的血型,这就是你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的原因?”
哈利微微一笑:“用她的名字可以搜索出很多结果,包括‘养马人’和‘街头扫荡者’。”
“他们都赞扬她是把贩毒帮派关进监狱的幕后功臣。”
“但显然不是每个贩毒帮派都被抄了。不知道她都跟古斯托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她是社会服务委员会打击毒品活动的领导人,说不定她利用他来收集情报。”
“在凌晨一点的时候?”
“哎呀!”
“我最好去问问她。”
“对,你一定很想去问她。”
哈利转头朝萝凯望去,她的脸靠得非常近,他的目光几乎难以聚焦在她脸上。
“我应该没听错你话里的意思吧,亲爱的?”
她轻笑出声:“没听错,她看起来很低俗。”
哈利缓缓吸了口气,她没有移动。“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喜欢低俗?”他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轻声细语?”她的唇靠他那么近,他感觉得到她的气息随着话语流出。
在这漫长的两秒之间,计算机风扇的声音清晰可闻。这时她突然直起身子,用心不在焉的茫然神情看着哈利,双手放在脸颊上,仿佛要让脸颊冷却下来,然后转身离开。
哈利靠上椅背,闭上眼睛,低低咒骂一声。他听见她在厨房里拿东西的声音。他吸了好几口气,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整理思绪,继续工作。
他继续搜索其余的名字。有的名字搜索出了十年前的滑雪比赛结果或家庭聚会记录,有的名字则连这些都搜不到。这些人早已不在社会上活动了,他们从现代社会几乎无孔不入的霓虹灯下退出,找到阴暗的隐蔽处,除了坐着等待下一管毒品之外什么都不做。
哈利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海报,海报中的男子头戴羽毛,下方写着:雍希。哈利只依稀记得这个人和冰岛的席格若斯乐队有关系,他们乐音缥缈,喜欢飙唱假音,跟麦加帝斯乐队和超级杀手乐队迥然不同。欧雷克可能改变了音乐的品位,不然就是受到了别人的影响。哈利靠上椅背,双手抱在脑后。
伊莲娜·韩森。
哈利对通话记录感到讶异。古斯托和伊莲娜几乎每天都通话,有一天却戛然而止,在那之后古斯托一个电话也没打给她,仿佛他们吵了架,或古斯托知道手机联络不到她。但就在古斯托中枪前几小时,他拨打了伊莲娜家的电话,电话居然被接了起来。这通电话持续了一分十二秒。哈利心想,为什么他会觉得奇怪?他试着回溯到这条思路的起点,却不得不放弃。他拨打这个电话号码,没有人接。他又拨打伊莲娜的手机,一个声音告诉他说这个号码暂时停用。没交电话费。
钱。
这件案子始于钱也止于钱。毒品总是如此。哈利回想贝雅特跟他说过的名字,那个因为行李箱藏白粉而被逮捕的机长。过去他当警察时的记忆力还管用。他在网络查号台输入“托德·舒茨”。
结果出现一个手机号码。
哈利打开欧雷克的抽屉找笔,掀开了一本《名家杂志》,目光落在一个塑料档案夹里的剪报上。他立刻认出自己较为年轻时的面孔。他拿出档案夹,翻看其他剪报,发现全都是他侦办过的案件的报道,上头不是出现他的名字,就是出现他的照片。此外还有很久以前心理学期刊对他的专访,询问他关于连环杀手的问题,他记得当时自己回答得非常不耐烦。他关上抽屉,环顾四周,因为他觉得很想砸东西。他关上计算机,收拾好小行李箱,进入走廊,穿上西装外套。萝凯走了出来,拂去他西装翻领上看不见的尘埃。
“这感觉很奇怪,”她说,“我很久没看见你了,才刚开始要忘怀,突然你又出现在我面前。”
“对啊,”哈利说,“这样不好吗?”
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不知道。有好有坏吧。你能明白吗?”
哈利点了点头,把她拉了过来。
“遇见你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事,”她说,“却又是最美好的事。即使是在现在这种时候,你只是出现在这里就能让我忘记一切。不对,我不确定这样是好的。”
“我知道。”
“这是什么?”她指着行李箱问道。
“我要去住莱昂旅馆。”
“可是……”
“我们明天再聊。晚安,萝凯。”
哈利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打开大门,走进温暖的秋日夜晚。
年轻的接待员说不必再另填一张住房单,并安排哈利住进同一个房间。三○一号房。哈利说无所谓,只要把窗帘杆修好就行。
“又坏了?”接待员说,“那是上个房客弄坏的,他脾气很不好。”他把客房钥匙递给哈利,“他也是警察。”
“房客?”
“对,他是长期住在这里的房客之一。他是个探员,你们所说的‘卧底’。”
“嗯,既然连你都知道,那他的伪装就没什么价值了。”
接待员微微一笑:“我去看看储藏室有没有窗帘杆。”他转身离去。
“贝雷哥跟你很像。”一个低沉的瑞典口音说。哈利转过身去。
卡托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这个空间要称为大厅其实很勉强。他看起来醉醺醺的,缓缓摇着头:“应该说跟你非常像,哈利。他非常热血,非常有耐心,非常顽固,真是非常不幸。当然他没你这么高,眼珠是灰色的,但一看就知道是双警察的眼睛,非常孤独。他死的地方就是你将丧命的地方。你该离开奥斯陆的,哈利,你该搭上飞机的。”他用长长的手指比了个令人看不懂的手势,露出悲切万分的神情,使得哈利一度以为这个老人哭了。卡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哈利转身面对接待员。
“他说的是真的吗?”
“谁说什么?” 接待员说。
“他。”哈利说,转头指向卡托,但卡托已经离开,一定是爬上楼梯遁入了黑暗之中。
“那个卧底警察是不是死在这里?就死在我的房间里?”
接待员看了哈利一会儿才回答:“不是,他先是失踪,后来才在歌剧院旁边被冲上岸。不好意思,现在我们没有窗帘杆,能不能先用这条尼龙线代替一下?你可以把窗帘串在这条线上,再绑在固定窗帘杆的地方。”哈利缓缓点头。
凌晨两点,哈利依然醒着,嘴里抽着最后一根烟。地上放着窗帘和细尼龙线。他看见院子另一侧有个女人正在跳无声的华尔兹,没有舞伴。他聆听城市的声音,看着烟雾朝天花板袅袅上升,仔细观察烟雾缭绕的路径和它形成的不规则形状,试着从中看出一个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