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忙作揖回礼,“你们如此,我还如何坐呢。”
宋云轻道:“督主您只管坐,不用理会奴婢们,今儿是杨婉做的东,一应的吃食,碗碟,锅炭,都是要从她的俸禄里出的,奴婢们跟着坐陪,自然是要伺候起来。”
杨婉弯身将邓瑛身后的凳子往桌前挪了挪,“坐吧,云轻说话就这样。”
“好。”
邓瑛撩袍坐下,云轻等人也相继坐下。
陈桦翻着锅子底下的炭道:“这炭也是不大好,烧这会儿了,汤水还没滚。”
宋云轻道:“你别老去翻它,让它在底下自个醒一醒就旺了。”说完,又看向邓瑛问道:“对了,督主,我今儿听说,司礼监要在东边奶子府(2)那儿给皇次子再挑几个乳母。”
李鱼吃了一口绿豆糕,含糊道:“都已经两个乳母在伺候了,还挑吗?”
宋云轻道:“蒋贤妃怀孕的时候,奶子府那儿就备下了八十来个奶口,光禄寺每天四两肉,八合米地养着,隔不了几日,地方上还给送物送钱,就为预备贤妃这一胎呢。我还记得,当年宁娘娘有孕,也不过备了五六个,真正使上的也就是一两个,后来皇长子殿下满了三周岁,宁娘娘就把乳母们都发放回去了。再看看如今延禧宫这架势,哎……”
她叹了一声,“这宫里克扣咱们的钱,不就使到这些奶口身上去了吗?”
邓瑛将手握在膝上,有旁人在场,他坐得很规正,在杨婉眼中,看起来莫名很乖。
宋云轻问他,他便轻咳了一声,认真回应,“挑选乳母的事,是郑秉笔在负责,本来宫里也没有常例,宁娘娘简朴,所以只使了一两个,但蒋娘娘年轻,延禧宫多使几个乳母,也是皇后和太后的意思。”
杨婉听到郑月嘉在负责甄选乳母,忽然背后一阵恶寒,手里的筷子冷不防“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李鱼忙叼着糕饼钻到桌子底下去替她捡起来,“欸,你自己请客还掉筷子,这不吉利的好吧。”
宋云轻闻话,照着他的脑门就一敲,“你瞎说什么,仔细我轰你下去。”
李鱼抱着头“哦”了一声,忙低下头继续咬他的糕饼。
杨婉抬头问邓瑛道:“这些乳母都是附近州县挑送上来的民妇吗?”
“是,不过军籍的也有。”
“哦……”
杨婉没再往下问,背后的那阵恶寒却一点都没消退。
好在锅里的汤此时开了,宋云轻为了缓解尴尬,便招呼杨婉汆羊肉。
羊肉一下锅,原本清亮的锅底就飘起了一层白色的血沫子,杨婉有些下不了手,比起将才掉筷子,她觉得这个腥膻的场景更加不详。
邓瑛发觉了她神情当中的不安,放下筷子侧身问她道:
“怎么了。”
杨婉看着沸腾的汤底,却不知道怎么跟邓瑛说。
她想起了春夏之交的那场“鹤居案”,那场为一个宫人而杀三百人的惨剧,也想起自己导师当年的关于宁妃猜测。
鹤居案并没有具体的年月日记载,大部分的文献都只给了出了“春夏之交”这么一个模糊的时间。
杨婉起先是比较认可主流观点,也就是《明史》上的记载,说是有一个宫女不堪苦役和责罚,铤而走险所为。
这个解释,简单来说就是说一个“无知少女”报复社会,怎么听怎么不可信。
但是明史当中的好几个案子都充满了现实魔幻主义的色彩,于是这位“无知”少女,也就被衬托得没有那么奇葩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些事情此时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推测闭环,但自从听到郑月嘉负责为皇次子挑选乳母这件事情开始,杨婉就有一种预感,郑月嘉似乎就是鹤居案的起因,或者也不能完全断定就是起因,但至少是其中的某一环。
“邓瑛,有没有办法让郑秉笔辞掉这门差事。”
邓瑛摇了摇头,“这是皇后遣派的差事,无故是不能辞的。”
“哦……”
这一声“哦”几乎带着叹音。
宋云轻不解道:“这是好差事,做了皇子的乳母,地方上也会有光的,哪一处地方官衙也不肯落后啊,都会争着给司礼监的公公银钱,虽然……郑秉笔好像不是那样的人,但也有体面呀,你为什么叫他辞?”
李鱼忽然道:“她觉得要出事儿呗。”
杨婉一怔,李鱼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自顾自地在滚水里捞着羊肉,继续道:“她刚刚不是筷子掉了吗?”
杨婉被锅气冲得有些迷眼,邓瑛见她伸手揉眼,便站起身,“我坐你这边。”
杨婉摇了摇头,拽着他的袖子坐下,深深呼出一口气。
“哎,说好我请客,结果我自己搅得你们都吃不好。”
陈桦道:“哪能啊,我们哪里停了筷子,其实云轻有时也这样,遇到些事,就容易想多。不过我觉得也挺好的,这是真细致,未雨绸缪嘛,我和李鱼就没这脑子。”
邓瑛听陈桦说完,低头对杨婉道:“我明日去和郑秉笔说一声,请他留心。”
杨婉点了点头,抬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脖子,鼓着嘴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头又道:“要不,你还是让他辞吧。”
李鱼顶她道:“你也是,都说了是皇后娘娘指派的,你叫他辞了,那可是抗皇后娘娘的懿旨,拖出去打死都不为过,人郑秉笔菩萨似的一个人,你怎么跟他过不去啊……”
宋云轻打掉李鱼夹起的肉,严肃道:“你别吃了,下去。”
陈桦忙道:“算了算了,都是好心,来来来,这里还有一片肉,我见邓督主和掌籍都还没吃上呢,我给下了啊。”
杨婉捏着邓瑛的袖子低下头,抿了抿唇,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这糊涂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