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诛嫪毐,罢黜吕不韦,凝聚宗室,广纳贤才,改革官职,巩固王权,不为私欲,是为一匡天下。”嬴政越认为他是为了韩国而来,他越不能提韩国,韩非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嬴政没想到韩非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毕竟,无论是推心置腹,还是威逼利诱,韩非都从未逢迎过,如今主动放下姿态,不得不说,让人十分愉悦,“难得你开这个口。”
韩非观察到嬴政神色中流露出几分笑意,看得出心情不错,他心中大定,已有十足把握,自己所谋之事,可成!
事上没有两全之法,两害相较取其轻,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不能瞻前顾后,韩非呼出一口浊气,看向嬴政,眼神极为坚定地点了点头,“王上乃天下之雄主,非钦佩不已。”
嬴政倏地一声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韩非,狭长的眼眸锐利逼人,似乎在判断其话语真假。
韩非坦然地接受打量,他没有说谎,的的确确已经下定决心,不等嬴政开口,他便将天下大势娓娓道来。
“天下割据战乱久矣,必归于一。”开篇便斩钉截铁抛出结论,韩非语速极快,没有丝毫停顿,可见其成算在心,“自周起,君主以尧舜之道执天下,循分封之制,遵先王之法。然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此乃大道,周悖之!以致今日天下乱至极矣,极则必反!故非言,天下归一之日不远矣。”
韩非对天下归一的看法,倒是与念念的想法不谋而合,但视角不同,价值也就不同,嬴政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韩非,“若想天下归一,万世永固,该以何法治国?”
嬴政看起来并不惊讶,韩非倒也不意外,毕竟有鬼谷传人在身边,还有念念,虽然她不曾与他讨论过这些,但以她的聪慧程度,韩非相信忘机的谋略绝不会逊色于他。
“人生而好利恶害,是故赏罚可用。以法为本,编着书籍,设立于官府,布之于百姓,刑不避王公,赏不遗匹夫,此乃商君之法。”韩非神色一凛,语气骤然加重,“然商君之法,出于臣下,而非君王之法,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道不同于万物,君不同于群臣,唯有推行君王之法,方可治天下!”
慷慨激昂的话语回荡在大殿中,韩非的声音并不大,落在嬴政耳中却犹如平地惊雷,蒙在眼前的迷雾仿佛也全数散开。
他不再去想韩非是否真心效忠,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君王之法”四个字中。
这就是韩非的价值,嬴政确信,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求的答案。
“好,好,好!韩非,寡人没有看错你!”嬴政走下台阶,径直来到韩非面前,眼神深邃,透露出势在必得的意味,语气却变得温和起来,“我欲铸一把天子之剑,先生便是这铸剑人之一,当初的想法,时至今日也未曾改变。”
“请先生告诉我,何谓君王之法?”嬴政伸手邀请,同韩非四目相对,这场景与他一年前离开新郑时的画面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这一次,韩非给出了回应,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君王之法,在势与术。”
“桀为天子,能乱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尧为匹夫,不能正三人,非不肖也,位卑也。
虽贤而无势,不能制不肖,而不肖之人,可以势制贤。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故君王不能失其势。掌握赏罚权柄,以利驱之,以罚止之,君王便得其势。”
声音抑扬顿挫,说到兴头上,韩非甚至以手攥拳演示,生动而形象,“所谓术,操术以御下,君王应善用自己的权柄,掌握臣子的任免生杀大权。”
“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君王事不必躬亲,而是要暗中观察,功者赏,过者罚,有功则君主治理有方,有过则臣子担责。做君王的,要像劈削树木一样整治臣下,散其党,收其余,防止自己被臣子蒙蔽——”
筹码要在反复试探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韩非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话音戛然而止。
这一场论述让他额头浮现出细密的汗珠,但神情却无比平静,反而更加给人一种运筹帷幄之感,难得在他身上看到如此自信狂狷,霸气外露的一面。
恰恰此时天边的红日从大殿外遥遥为他披上一层金光,显得整个人耀眼而夺目,这就是韩非,这就是法家思想集大成者,千古法家第一人!
管仲,商鞅,李悝,固然才华横溢,却都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只有出身宗室,拥有成为一国之君资格的韩非,才能站在足够高的高度去俯视芸芸众生,开创出前所未有的君王治天下之法!
“先生大才,受教了。”即使嬴政有意保持克制,也难掩其神色间的狂热,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势在必得的意味,“来人,传寡人口谕,拜韩非先生为大秦客卿,俸禄比照尚书之例。”
韩非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惊喜,“多谢王上厚爱。”结果不出预料,他这是“得偿所愿”了,可是,真的得偿所愿了吗?
韩国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不比在小圣贤庄悠闲自在,自回新郑后,他整日想着如何解决夜幕,便再也没有写过文章。反倒是在咸阳这段时间,沉下心来钻研出不少理论,今日才得以派上用场,他其实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韩非收拾好多余的心情,按照预先想好的计划继续进行,“这些不过是臣随口之言,等着成文章以后,再请王上细观。”
“先生只管潜心着书,其余任何事不必挂心,也不会有人敢冒犯。”嬴政拍了拍韩非的肩膀,态度十分温和,根本不介意韩非的反应不够热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