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周后,渡边雅美便约她见面。彼时她正在报社内忙碌。
接起桌上电话时,渡边雅美难得孩子气地埋怨道:“我换了两处地方打电话,你不在家、也不在学校,可真不好找。”
她问千西,“晚饭一块吗?我请客。”
听她语气愉快,千西也勾起嘴角,“看来进展不错呀?我在帮主编跑腿,完了还要回学校听选修。”哀叹一声,看了眼手上那沓厚厚的稿纸,“可是我也很想见你”。
她嘴巴这么甜,渡边雅美心里也软软的,再提议道:“可以晚点见面?我们去喝鸡尾酒。”
那头便乐滋滋地应下。
她俩要喝着酒聊些私事时,爱往一家叫‘红公爵酒吧’的小酒馆跑。
小小的门铺很不起眼,开在一间塔头寺和相生社附近,白天卖些咖啡茶点,晚上酒吧老板会自己来调酒。
到了夜晚,红黄灯光暖亮。
这里偏僻,一首俄国风情的大提琴正在唱片机播放着,渡边雅美已经在那里等她。
她把车钥匙和小费交给酒吧老板,等酒上来的间隙,低声把这周的大起大落解释清楚。
等她说完,千西喜上眉梢地和她碰杯,雀跃地笑起来:“那你的婚约,算是黄了?”
“化险为夷!……我该怎么感谢你?”
她娇美的面庞眼同样明亮,眼前大石落地,格外畅舒,提起淡绿色的液体抿了一口,心情极佳:“终于可以专心准备毕业演奏会的事了。”
千西手肘撑着桌,一股脑往嘴里丢了几块葡萄味儿的方糖。摆在她桌前的酒叫百樱宴,是亮粉色的,用的五彩琉璃杯。
“你要是想感谢我,以后朋友亲戚来家投奔做客的,都让他们往三和酒店住宿呗。不过你家别墅如今忒大,安置几十来个人也不是问题,恐怕用不上我。”
提起房子,忽然想起上次在她家客房说话,冒出个大男人的乌龙。
“我本来还想问的,宿在你家睡大觉,好像叫藤原的……那军官是谁?我之前都没见过。”
想起这事,渡边雅美也是又哭又笑,“还说呢,上次吓死我了。”毕竟又是背后议论人,谨慎地瞧了瞧四周。
看客人稀稀拉拉且都在远处,才答千西的话头:“你不认识也正常。他毕竟刚回国,听说‘不祥事件’之后,就去了德国军校进修,藤原教智子爵的儿子。”
“藤原教智,陆军省里出了名的老顽固那个?”
“嗯,少佐是他的长男。”雅美略算了一算,“你两年前才回东京读书,那时他已出国了。”又喝了喝酒,瞧千西只无谓点着头,果真一脸无知,纳罕道:“他很有名的,还上过报,你都没听旁人说过吗?”
千西闻言,嘀咕一句:“我们两家原也不怎么交际。就算有人说过,我也不会上心。”印象中,那人比一般日本男子都要高。
“他很有名吗?”她一直有点好奇,他的嗓音非常低柔,“那人是京都腔,不是东京人?”
“他妈妈来自京都大家的,许是这个缘故。”她笑千西读书读愚钝了,随后和她说了这‘名人’身家背景。
藤原少佐的父亲是藤原子爵,母亲是前贵族院议员德川公爵的二女儿,祖母是明治天皇身边宫内侍从的独生女。
千西终于记起,有这么一家子皇亲外戚。
“想来挺厉害的?”
“如今这个时局,谁要是得罪军人,那就不好了,因此他们家也正当红呢。”
千西听完若有所思,呐呐道:“他们向来和二伯有龃龉。”
雅美不懂是以不好回答,只说自己知情的,“我听父亲透露,少佐这次已经回被辖部队正式报到了。看来是不打算再出国,那以后场上这些社交,你们免不了会再碰面。下次见到要好好打招呼,莫要再失礼了。”
“叫什么呀?”
“藤原信岩。”她又挂起柔和的微笑来。似乎只要提起他就是在说一个好消息。千西分辨出雅美并不是喜欢他,对他的好感,大约归咎于一种中规中矩的欣赏。
“他好像……长得不错?这名字听着也不错。”说话时嘴里有糖,腮帮子鼓鼓,又笑得眼睛弯弯的,牙齿间嘎嘣、嘎嘣脆响,渡边雅美觉得这模样颇有些懒散可爱,没忍住伸手上去,促狭地捏了捏她一边的脸蛋,“你别是看上人家啦?”一脸戏谑,上来作耳语道:“他正好还未有婚配。”
千西不以为然,打掉她的手,自顾自吃东西喝酒,“开什么玩笑,除了我爸,天下能有几个靠谱的男人,何况还是个当兵的。”
不好久待,收完东西去收应处付账,又有女子的哭声传出。
她俩打眼望去,那哭的人背影侧脸皆有点儿眼熟。同桌对面的青年男子给帕子拭泪,女孩子不情愿,扭开脸朝俩人这边来。
这下,三人打了个照面。
那女孩瞧见二人,也愣住了。
渡边雅美还以为自己眼花,声线带着惊讶:“千代子?”这人不是最爱去高级场所的,又怎么会来这种市井无名的小店?
鹤目千代子羞愤难当,从椅子上抹泪仓皇而逃,随后男子也尴尬地匆匆而去。老板收完了账,便去收拾他们用过的凌乱桌椅。
剩下她们两个,面面相觑出了门。
夏至后天气渐热,夜间有蝉鸣此起彼伏。皇城后公园不远处的两个街道尽头后聚拢着都城勋贵。走过一小路石坡,一栋独立的日式府邸渐渐显露,大门口的姓氏表札浸满正午的阳光。
今早女佣撕了纸历,七月七日已逢小暑,又是竹之节。
听见喇叭声,管家来开门,园丁顶着太阳还在修建草坪上的绿植,瞧见来人擦了擦汗:“大少爷。”
府邸西边的厅门两边敞开着,女孩子们俏丽的娇笑声若隐若现传来。
管家给他把军靴脱了,换了软鞋,他进入室内含笑走到对面开着的门外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