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唱片机里放着一首意大利小提琴曲,最高调时节奏走盘一样,高低错落又迅猛,哗啦啦打下来。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
长青的树木开出晚秋细碎的朵朵娇花,横在中央的高瘦剪影凝固挺刮,背在身后的手指,却在跟随者音节打着剧烈的拍。
办公室外有卫兵敲门,他也从醉人的音乐中睁开眼,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进来的是副官,找他批阅几份要过目的公告和文件,签字时电话又响,他没抬头,只是抬抬笔朝后。
副官立马会意,去把还在工作的唱片机停下。
室内骤然安静。
副官见他腾出一只手接起电话,嘴边应了两声,让对方稍等,便先将话筒搁置。
“陆军周年酒会可否提前些,明天下午三点赴约如何?我的部队晚上还有加急训练,我想早点回来。”
藤原信岩和下属,多半一幅好商好量的语气,这让平日里,需要事无巨细帮他打算的大岛少尉,感受到了礼遇和尊重,多少有几丝欣慰。
毕竟大岛少尉一人身兼多职,琐碎的军务行政是他先经手,再交给藤原信岩,还负责接应、推脱、调整藤原信岩的外出行程,诸如巡查和应酬一类,工作量不亚于私人秘书。
他的脑子里也时时刻刻有张列表,很快点了点头,看来已经凭空帮他重新排班,“可以。
“多谢,先下去吧。”
等确定大岛少尉离开,藤原信岩才轻锁眉头,仔细听电话那边的人讲话。
“听说他最近一直在追查黑市放高利贷,之前横山诗社的权色交易、高乐商会会长受贿的事情,几乎全是这人爆料的。
他爸爸是东京行政课的副知事,靠山硬。
我立马叮嘱少阶,办事利索些,尽量避开他,万事不要露了马脚。
谁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直接把三通社混黑的浪人爱去的地方都翻了一遍。代票——”
电话那头的男声平缓,是藤原信岩母家家境式微的子弟,他的表亲。现任帝国银行,东京椎名町分行的银行副理。
那边频繁推了推脸上沉重的圆框眼睛,摩擦到卡其布的西装,产生了些挂耳的噪音,才透露出经理并非对这桩麻烦波澜不惊。
藤原信岩只管听,说话寥寥无几,那边也在此时把声音压低,“一部分被翻出来,现在是他手里还有不少交易的照片。”
窗外树影婆娑,花阴繁华灿漫。
一束西边的落日,此时恰巧照射在他身上,把他硬挺的面部轮廓用暖红柔化。
藤原信岩抬手遮挡了下这灿光,耳朵捕捉到里头不寻常的猫腻,“怎么他说翻出来就翻出来了?”
经理有些讪讪,“少阶迷上个新来的庄园舞姬,他自己说办完事带着借票去过夜,落在那边不少,我也不知真假……大哥,这。”
他手指在桌面轻叩几下,“嗯,你继续说说看。”语气未变。
经理一咬牙,没敢再帮少阶求情。
继续交代:“我说花钱把照片买来,他不要,我让他上司去游说,他不听。软硬不吃,看来真是个愤头青年,铆足了劲要把这件事曝光才甘心。考虑到他父亲的身份特殊,不好随意处置,所以来问问你的意见。”
“你见过他了吗?”藤原信岩问经理。
“还没。”
经理心理揣摩着这老板的心思,有点举棋不定的意味。
“你之前交代我不要随意出面,所以交涉方面,我另外派了人去。”
功成名就的经理,其实比藤原信岩还小三岁。在最落魄的时候,算由藤原信岩一手塑造和培养而来。
几年前中学毕业,国家即进入征战。
找到这位恩客,被慷慨地安排考试、入学,毕业后更是一路举荐安排,几番周折,摸索到了金融与权利的实心圈。
经理是藤原信岩的人,那么少阶也是。
一个是西装革履的体面银行家,一个是黑社会带刀放贷的混混,借刀杀人又或者助人为乐,反正好事坏事一起,红白脸面双唱响。
经理心理很清楚,像他这样受藤原信岩供养过被培养起来的人还有很多。
藤原信岩在当家这八年里,边边角角不起眼的家族血亲,享受给的好处,也受着桎梏,慢慢被他发展出一条层层管控的康庄大道来。
这就是家族团体的利益化。
而他隐藏在背后,轻易不露面。
转回正题。话筒那边大概是思考了一会儿,传来他的答复,“这样,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去把信带给他。”
经理很惊讶,“你要告诉他是你做的?”
“与修,”他喊经理的名字,宽慰:“不用怕。他知道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就自动熄火了。”
“都是一路人,手段不同。”谈这种事,讲究惜字如金,言简意赅地概括。
好叫旁人就算全然听去,也照样品不出一二。
门再度被敲响,藤原信岩说了声“进”。
经理意会,“报社通知我,最早后天他就能刊印出来,送信要尽快。”说罢,很识时务地挂断。
时间流逝到天黑,月亮升起。
办公室加完班,想把信装到外套口袋开车回去,走了几步,这内封外又加了银行业务外封的口信,被藤原信岩沉默着上下掂量几番,最后还是决定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