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七月,沧州都不曾寄来半封书信,阿妩虽有些心焦,一时却因被乱成一团麻的朝事绊住了步子,无暇去想这些。
先是沧州水患,要拨银子去修堤赈灾,单是派何人去监工、拨多少银子这两件小事便在小畜宫吵了一整日,几个大臣乃至于脱了襥头、卷起袖子便要打一架,闹得阿妩头疼,最后以殿前失仪为由罚了他们叁月的俸禄,这才消停。
这期间贺允中倒是办事勤敏得很,每日在政事堂待到宫门要下钥才回,听说出行的仪仗也小了几分声势,收敛不少。
一时还真让阿妩抓不住把柄。
待七月过去,平京十二卫已有六卫的首领被阿妩寻由换了人,从此握了兵权在手。她本以为此行必然艰难,谁知这些人见着她,竟一声不吭就将兵符和印交了,无半句怨言。
只是沧州那边,仍是杳无音信。
终于,八月初九这日,漫天炎雾里,沧州的快马又一次踏入平京——裴寂和姜去芜仍是未归,却将先前私运铜钱的沧州刺史命人押送了来,暂拘于大理寺,留待她亲审。
如今六曹都只挂些虚职,判曹多兼他官,而九寺更是形同虚设,只大理寺仍在刑狱上与中书门下平分秋色,能揽些实权。
阿妩赴大理寺亲鞫时,正是午后。
中天悬着烈日,照得琉璃瓦一片白浪,连飞檐上都闪着细碎尖锐的光,逢人乱射。日光明晃晃地泼下高墙、淌过砖路,到大理寺门口却陡然刹住了脚,一条线隔出一片黑暗,里头漫着森森冷气。
许是这里常年明镜高悬,阿妩一入内,便觉阴风阵阵,寒气从脚底下攀升起来,爬上脊梁。
她同随行的大理寺卿杨度笑道:“往年叁伏天,宫里总是往行宫去避暑,可见是多此一举,倒不如大理寺的厅堂来得凉快。”
杨度闻言呵呵一笑,将她引入夹廊,道:“前些年才更凉快,这几年案子少了,还多几分活人气。”
案子少了,自不是因为大梁刑狱清明,寰海无波,而是因为制敕院设了刑房,东府将权分去一半。
二人转过回廊,便见一条窄阶逶迤入地,不知通往何处。
杨度点了火折子,在前引路。
他道:“罪员便关在此处。”
阿妩提步跟上,一壁听着里间游丝般的呜咽声,又压低声问他:“听闻贺允中近日与人宴饮,言语间颇有致仕之意,当真如此?”
杨度一愣,旋即点点头:“确有此事。”
暗道愈行愈窄,尽头透出一点火光,走近了,却也只是幽幽的几苗紫焰,格外森冷,倘若血气虚浮之人至此,当真要吓去半条命。
阿妩提起裙摆,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这里一片黑漆漆的,她眼眸却亮得似星,定定地望着那扇牢门,轻声道:“看来这两月风波,能否平定,便要看今日了。”
杨度无言,躬身将牢门开启。
生了锈的门轴哑哑一鸣,啭过极尖锐的声响,一道不甚明亮的烛光投进暗室,浅浅晕开。
里头有个人。
他箕踞而坐,黑发脏得结成了块,黏腻地团在脑袋上,身上囚衣给血浸成暗褐色,整个人已瞧不出人形,只觉遥遥一阵恶臭。
他抬起头看向阿妩,嘴巴无力地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眼见他歪歪倒倒的,就要昏过去一般,杨度端起一碗水,从他脑袋上浇了下去。水流冲刷过泥垢,那人又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一张脸方才在黑暗中显出轮廓。
烛火幽幽一明,阿妩盯着那张脸看了会,只觉脑中嗡然作响。
她怔怔道:“贺……贺珏?”
-
犯了罪的沧州刺史是贺珏,阿妩怎么也没想到。
这个贺珏,便是贺允中的独子——阿妩见此人的次数并不少,他曾是九皇兄的伴读,后来九皇兄死在长明殿一场大火里,贺珏从此便不再出现在宫墙内,在京中也像是湮没了声息,凭空蒸发一般。
然而,此人竟跑去沧州当了刺史?
虽则此事多半是冒名顶替,但走私铜钱的中间人是贺允中的儿子,此事他便是再怎么金蝉脱壳也脱不了干系,有这个把柄在手,审也不必多审,就算不能让贺允中伏阙认罪,也能动摇他在朝中的人心。
阿妩坐在灯烛下,单手支着下颌,慢慢理着思绪,眉眼间升起几分倦意。不一会儿,一朵灯花“噼啪”爆开,烛火暗了几分。
灯蕊结成花,这便是远信至、行人归的喜兆。她虽然不大信这些,却也忍不住去想——是皇叔从沧州寄来了信,还是他人就要回来了呢?
两月未见,再设想重逢之景,她倒有几分不知如何开口。
思绪正纷繁,殿外忽然跑进来个小黄门,神色焦急,跪地拜道——
“禀殿下,今夜内酒坊不知何故起了大火,眼下火已经烧到银台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