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愤怒出诗人,愤怒和压抑也的确能使人作出一些惊世骇俗之举。钱谦益在事业受挫之时,不顾世俗礼仪,不怕士绅唾骂,以正室之礼迎娶风尘女子柳如是;而在在深深的追悔与自责中,又不惜九死一生,拼命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弥补以往的过失。
“……先生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幸天之待先生以厚,不使先生赍志以终……”
“啊,啊——”钱谦益张着嘴,惊讶得只能发出这简单的字音,揉了揉老眼,他仔细观察着下面的印章,身体颤抖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地磕头,老泪纵横,“殿下宽容,殿下仁厚,老朽,老朽……”
“钱先生快快请起。”情报局常熟站站长程冬忙起身将钱谦益扶起坐好,然后向南拱了拱手,说道:“殿下仁厚,世所称道,胸襟广阔,更无人可比。今番延请名士大儒,实是思贤若渴,亦不欲诸位大贤再置身鞑虏治下,难脱险境。”
“是谦益此时方辨清了方向,向南拱手,“殿下隆恩重情,不以老朽旧恶为忤,老朽感激涕零,没齿难报。只是,只是这——”
钱谦益为柳如是所营救,得脱牢狱后,便从苏州返回常熟,移居红豆山庄。表面上息影居家,筑绛云楼以藏书检校著述,暗中则与西南和东南海上反清复明势力联络。
“绛云楼”取“真诰绛云仙姥下降”之意,名其为“绛云楼”,中有宋刻孤本,秘册精椠较多。其藏书经重加缮治,区分类聚,分为七十三大柜。自称:“我晚而贫,书则可云富矣”。学者称“大江以南,藏书之富无过于钱”。
顺治七年(1650),幼女与乳母在上玩耍,蜡烛误落入纸堆中,起火被烧。钱自称绛云楼之火和梁元帝江陵焚书、李自成文渊阁焚书为“藏书三大厄”。事后痛心疾首地说:“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吾家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
作为主要策划者谋划的长江战役因为明军的内部矛盾和私心自用而无疾而终,钱谦益灰心丧气,便将主要精力用于追录《绛云楼书目》,以期弥补绛云楼之火的损失。再加上这些年他又搜集、抄录了不少藏书,若马上弃之而去,委实有些难舍。
“钱先生不必着急。”程冬安慰道:“殿下有言:先生能去便去,不能去便安心著述整理。古籍典藏失传、已佚者极多。令人心痛。先生能于文化遗产做出贡献,亦是大功一件。”
“文化遗产?”钱谦益头一次听见这个新词,愣怔了一下便明白过来,又向南而拜,“殿下精僻之言老朽铭记,定以残躯尽力挽救这,这文化遗产。”
“殿下还说:钱谦益当官不行,做学问却是好的。中有暇。后能尽力掩之,虽有谤言于世。但终有公正定论之日,望其不必压抑。”
“有殿下此言,老朽便是立死亦心安。”钱谦益不禁失声。
钱谦益牢狱之灾后,才真正读懂了相伴自己八年,愿与之同生共死的奇女子。读懂了她身上所蕴藏的磊落和慷慨,而这股挺拔之气。正是让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昂藏丈夫所为之汗颜的血性。
于是,死里逃生的他反而倒激发起了一腔血性。其后,他荡尽家财以资助各方志士的抗清事业,又谋划以江南为基业北上进取的战略计划。甚至不惜冒着杀头破家的危险,联络抗清义士四处调查江南清军虚实。奔走于孙可望和郑成功,张煌言之间。
但钱谦益作为一时文坛领袖,曾为天下所敬重,后来中道变节降清,自己也成为众人讽刺嘲笑的对象。翻遍明季描写钱的小说笔记,无一不是留下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老人的可笑身影。但对其晚年的幡然悔悟,拼命以实际行动进行的弥补却视而不见。
许多文人拼命抹黑钱谦益,实际上自己一生所为也不能无愧,只不过因为钱树大招风,将钱的行为妖魔化,小丑化,无疑可以转移大家的视线,借攻击钱来掩饰自己的胆怯和卑污,同时发泄内心的压抑和自责。
而只有黄宗羲和吕留良等少数人给予了老钱以谅解,黄宗羲在钱谦益重病卧床后,还为其给某盐台连夜写文三篇,得银一千两,方解决了老钱的丧葬费用。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乎生知己谁人是?能不为公一泫然。”
黄宗羲的这首诗正是钱谦益内心的真实写照,甘冒杀头之险,奔波操劳,却得不到认同,依然是谤言满天,苦闷在心是肯定的。现在,岷藩以朝廷留守之尊,给予了谅解和鼓励,算是给钱谦益下了定论。心中积郁愁苦一朝得泄,钱谦益痛哭流涕也在情理之中。
程冬一番安慰后又坐了很久,讲了讲现今的形势,询问了黄宗逼迫羲和吕留良等人的行止消息,又听钱谦益激动地陈述己见,才留下礼物告辞而去。
钱谦益激动难抑,将朱永兴的书信看了再看,又凝神思索着程东所转述的岷殿下的言语,忽而傻笑,忽而流泪,忽而提笔欲书……
“刚才来的是什么人?着官服,带护卫,是请老爷就高官的吧?”柳如是面带寒霜地走了进来,看了看钱谦益那副模样,讥诮道:“这便疯魔了,却不知老爷何时上任啊?”
“哈哈,哈哈。”钱谦益对少妻的冷言冷语不以为意,笑得畅快,上下打量着连连点头,“桃花得气美人中。嗯,我这株随风飘委的‘老桃花’,果然是得气于河东君柳如是啊!”
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轻如湖上风,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这是当年钱谦益击节称赏柳如是的桃花诗,并所作的和诗。
柳如是一撇嘴,白了老男人一眼,眼见桌案上的木匣,恨道:“送的何物?黄白污浊,没的熏臭了屋子。”说着。她伸手拿起,便要甩到门外。
柳如是出身风尘,社会地位极低,长期受压抑的她却又天生性格刚烈,英气逼人。她无时无刻不在用着种种惊世骇俗的行为和手段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嘲讽那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君子”们的虚伪和无能。为了做到这一点,柳甚至不惜以一死来向世人宣告她的骄傲和勇敢。
“不可。”钱谦益以老年人少有的敏捷抓住了柳如是的胳膊,急声道:“此乃岷殿下所赏。万万不可损坏。”
“岷殿下?”柳如是翻了翻眼睛,想不起是哪位清廷显爵,手却没松。
“皇明朝廷留守岷王爷,岷殿下。”钱谦益解释着,脸上扬起几分得意。
“怎么会?你——”柳如是惊愕莫名,瞪着钱谦益,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就是为夫啦!”钱谦益抢过木匣,抚摸着。长出了一口气,“殿下恩典。宽容了为夫之前的罪过,并派人延请南下……”
岷藩留守,明军于西南崛起。对这些消息,钱谦益和柳如是不是全不知道。只是钱谦益一直联络的是郑成功、张煌言等东南抗清力量,又觉得降清有罪,自惭形秽。哪能腆着脸去投效。
柳如是听明了究竟,惊喜交加,钱谦益能有殿下定论,自己也能从那些污言秽语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