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入秋以来,慧贵嫔的精神头却是一天比一天差了起来。
她原先还能隔几日起身在庭中走走,后来连从榻上坐起来,都显得十分吃力。傅卿玉睡得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却一日比一日少。可她偏又极好洁,纵然气喘吁吁也要擦身、梳洗。
越荷入住云光阁本是为了就近照顾慧贵嫔。双方已然默许,在傅卿玉死后,将由越荷来接手她的政|治|遗产。如今傅卿玉病势沉沉,越荷不得不将大半精力放在她的身上。
这一日早早起了身,越荷只换了一件葱绿色石榴裙便去看望慧贵嫔。傅卿玉已醒了,正由着人给她喂汤水。见了越荷,也就微微一笑:
“你来了。”
参芪炖白凤原是补气益血之物,偏偏傅卿玉的身子虚不受补,只好用一些掺了水的汤顶着。她如今这样活着,简直如同吊命一般。眼窝略凹陷下去,肤色也黯淡不少。唯独一对温煦的眸子依旧澄澈,仿佛从不曾受半点俗事沾染。
越荷对她说道:“是,我来了。”便接过绿蜡手中的小碗,亲自端了喂傅卿玉。
傅卿玉如今也就用汤水不费力,小厨房天天挖空心思给她做些易克化的流食吃。可卿玉的身子终究是无可挽回了。越荷慢慢找着话同她闲聊,她也只是含笑听着。
“已得圣上恩准,特意延请了京中有名的的韩厨子入宫。”越荷舀起汤水,“上回娘娘曾经提过,想用两口龙须面。这韩厨子正是京中做得最好的。他会在宫中留段时日,娘娘何时有胃口了,觉得能吃两口,便即刻唤他做去。”
傅卿玉吃力一笑:“我随口一提,不过是早年用过一回罢了,也没见得多么上心,何必这样麻烦?”却还是说哺食时便送一碗来罢。
越荷自是命人记下。过一会子傅卿玉不肯再用那勺中的汤水,微微摇头,越荷便知她是吃不下了。没忍心多劝,只交给宫人端下,又为她净面。
傅卿玉看着她那样仔细,忽而问道:“我没肯阿椒来瞧我,她没往你身上撒气罢?”
越荷一愣,忙道:“没什么大事,阿椒虽然不乐,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其实楚怀兰的确十分不悦。尽管她业已接受越荷来接替傅卿玉的身份地位,可她自己乃是卿玉的堂妹,血脉更亲。堂姐生病了,越荷能去照顾,自个儿却不行,是个什么道理?因此楚怀兰的不悦可想而知。然而越荷只道没必要让傅卿玉病中烦心,也就略过不提。
傅卿玉摇摇头,暂时就不提这一桩了。她转而道:
“现下宫中,李贵妃于宫务无心,而霍昭仪有意布置势力,抓得就更紧些。章贵嫔么,圣上倒让她襄助霍昭仪的,可惜霍昭仪看不上她,拿些杂事远远打发掉了——这里头水深,可叹宫中人也就盯着顾婉容和金修容的争奇斗艳看了。”
越荷知道这是傅卿玉要教导她了。
几日来,傅卿玉都慢慢与她分说着宫中事物,也告诉她一些能用之人。她言语很少,但字字打紧,一针见血。傅卿玉虽然病弱已久,在宫中却自有一份势力可用,即便病在临华殿内,也能收到外头的消息。
对于越荷来说,无论是作为贵妃李月河还是修仪越荷,她都身在尘网之中,许多事情并无远离纷争的傅卿玉看得清楚,因此也有不少收获。
“顾盼与金羽……”傅卿玉笑了笑,“你来日的前途进益,不光落在你我的身世背景上,也总得有两分圣眷。如此,现下留心她们倒也没错。”
她话说的极慢,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如不用心,当真听不出她的气喘微微。
“顾盼眉眼妩媚,性子却有几分孤僻冷清。她性情还真,又有太后当后盾,来日必是个有前途的。”
她说着,轻轻一叹:“从前我见顾盼,确然是不耐于杂事人情的。但她从前对圣上冷清,现下却仿佛动了些真心……只怕又要有变数。”她略顿一顿,“至于金羽,诗、词均不类其人。或许面上有几分约莫相似,可内里,她姐姐的事便可看出此人自私怯懦。她有小智小勇,而无大智大勇。平日或可称一句聪明灵秀,别的在我看来,却是远不如顾婉容的。”
越荷思量片刻她的话,不由问道:“我虽不通多少诗词,读着金修容做的也觉得好。都说文如其人,会否有什么误会?”神色不由有几分迟疑。
傅卿玉淡淡一笑:“文如其人,说的是文章行句间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品性。观点可以为了种种利益而作伪,但句法之中自然有迹可寻。而金修容……”她哂了哂。
“她文风极杂,并无定法。按说历代并非无有可兼做几种风格诗的诗人,但内里总有统一之处,而金羽就大不相同。有时候,连语句习惯也大变……我倒不敢妄言什么,只是她的宠爱若立在这样的根基上,也并不稳固。”
傅卿玉的目光很淡,她说起恩宠的淡漠态度令越荷略有些不适应,却又仿佛本该如此一般,她道:“高位嫔妃争夺宫权的纷争,与你并无多少关系,只提防被当了枪使就罢了。”她幽幽一叹,“你的身份会护着你,也会碍着你更进一步。如何抉择,端看你自己的意思了。但是——”
“别忘了你为何能替代我的位置。”
傅卿玉目视于越荷,一字一顿道:
“你行差踏错,未必会牵连陈朝旧部。可业时宫中却再难扶植起阿椒了——理修仪,记住我今日的话。陈国虽亡,大夏兴起,但仍有子民不忘旧恩。我是陈之公主,亦是夏之妃嫔,我所能做便是尽力庇佑着这些忠陈之人,至少不会为他们带来祸事。胜败已定,无需多言,可夏朝皇帝愿意笼络你我,也正是因为有陈的那些子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