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山早绕过桌前将她搀起:“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水如山背过身去,自嘲道:“观娘,你最坦率。本就是铜臭缠身的商贾之家,讲究这些虚礼有什么用?我知你说的都是实话中的实话,又何苦假装忌讳。”
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当初,便是非要附庸风雅,费尽心机、照猫画虎地想养出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儿,叫她嫁入雅正官家,好摆脱这贱商之命,却未曾想,毁了微微的一生啊。”
说什么来什么。话音还未落,门忽然被人急急推开,小厮来报:“老爷,微微小姐,又、又……”
水微微是水如山与原配的独女,如今已是做了千屿母亲的人,却因为未曾正式婚嫁,多年仍然容留府中,一切照旧。下人们习以为常,只是私下用微微二字,把她跟徐千屿区分开。
水如山神情一凛,豁然转过身来:“又怎么了?”
“晌午不知为何,小姐将房里的珠花全赏给了屋里的丫鬟,兴许是这些姑娘挑首饰时候太喧闹了,吵到了西厢房。微微小姐便自己从房子里走出来,走到了廊桥上。可是不巧,小姐正在桥上喂鱼。微微小姐便冷嘲热讽……”
小厮沉吟一下,“骂小姐是哪里来的狐媚子,也想来装模作样勾引仙君,小姐恼了,把鱼食扔在了她身上。微微小姐发作起来,把小姐的头发、衣衫都扯乱了,下人拉都拉不开,慌乱之中,微微小姐将小姐一推……”
“混账。”水如山怒道,“她把千屿推进湖里了?”
这样的事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徐千屿儿时受了委屈,还曾大哭大闹,跑来要外祖父主持公道,然而他只是安抚千屿,却从不对罪魁祸首施与责罚。小儿学人,她渐渐长大,观察到水微微行为举止明显有异,全家上下待她的态度却并不轻慢,便知道即便她是家里的霸王,此人也是她奈何不了的。
时间久了,她便学会了对水微微置若罔闻,冷眼以待,小孩竟比大人还懂事。
水如山没有把水微微关起来。她的吃穿用度,下人的礼仪规范,全部如她少年时一般,未曾因为她有辱门风的未婚先孕而遭到鄙薄。这便是做水如山女儿的幸福之处:只要他想,他能搭出一座不必看世俗眼色的安稳巢穴。
而水微微做未出阁的小姐打扮,成日里胡搅蛮缠,自己也不觉羞耻。
她人糊涂了有成十年了。
“小姐只是半只脚踩进水里,沾湿了衣服角便被拉起来了。她说头晕,鱼也不喂了,想回房间更衣。”小厮踌躇道,“只是……”
“只是如何?”
“微微小姐用手推了小姐的腰,没有推动,她自己却像被击中似的仰倒不起。好长时间才转醒过来,喊着手疼。丫鬟翻开一看,她的掌心就像给火燎了一样,都烧黑了,小的已经喊了郎中。”
原本从容侍立的观娘听到此处,忽而大惊,和水如山对视一眼。
水如山亦是如此忌惮神情。
二人相顾无声,仿若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
第8章生辰(三)
闺房里,徐千屿坐在妆台前梳头。
她片刻前重新沐浴,沾了池塘水的衣裳换下,如今只穿了件里衣,湿漉漉的长发披散,显得略有可怜。
被关在家里半月余,本就气闷,好不容易去自家池塘喂个鱼,又碰见西厢房那位来找茬。
荒谬的是,她根本没动手,水微微自己推她时绊倒了自己,还躺在地上不起来,将她气昏。
儿时被推进水里的那一日,观娘傍晚掀开被子,见她躲在被子里委屈得发抖,她一把攥住观娘的手,问可不可以由观娘来做她的娘,她不想要西厢房那样的娘。若是可以,她往后会对观娘很好很好。
她也不是嫌水微微丢人。而是水微微根本不识人,看她的眼神尤其警惕而陌生。在她眼里,千屿小时候是骗取怜惜的拖油瓶,长大了是和她争奇斗艳的狐媚子,反正就不是一个女儿。那么在徐千屿眼里,她也就不是一个母亲。
可是观娘听得眼里含泪,将她看了又看,仍然谦卑克制地说:“小姐有自己的生身母亲,我不能。”
徐千屿也十分记仇。从此她绝口不再提,叫观娘永世做她的丫鬟。
若不是观娘劝她,今日她还想再跨几个火盆。如今不能,她把丫鬟都赶出去,独个儿生闷气。
此刻这广阔的闺房没了人,便格外安静下来,能听见送风水车轻微的吱呀声。
一股浓郁的异香拂过鼻尖,徐千屿听见几声响动,睫毛一颤,手上的梳子已经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接了过去。
镜中殷勤为她梳头的,长弓脸,尖嘴细弯眼,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赫然是一只人立而起的褐色狐狸。狐狸有两只毛蓬蓬的尾巴,如浮云般缓慢地摆动。
徐千屿丝毫不觉奇怪,任它梳去,自己拿起一本札记翻看。
她自小便能看见一些精怪之物,还能同它们交流。这只精怪就藏匿于水家的后园里,时常趁无人之时钻出来与她作伴,如今已有七八年了。
她不似普通人忌讳精怪。因为水如山从不拘束她,也不逼迫她向学,徐千屿性子野,胆子大,自小和南陵有名的纨绔子弟混迹。骑马、射箭、摔跤、爬树、斗蛐蛐,无论高雅低俗,什么有趣儿她玩什么。
跟精怪结交,也是徐千屿玩耍的一部分。这狐狸精对她谄媚至极,极会投其所好,时常拿些小戏法吸引她,又能想一些妙招,叫她呼朋引伴去玩。她也毫不吝啬,若得她欢心,便拿金银宝器赐之。
“许久不见小姐,近日心情何如?”这狐狸声似美妇人,殷勤地梳顺了她的长发,用爪子轻柔按摩着她的太阳穴。
徐千屿道:“半个月没出过家门了,先生也来不了。整日闷在家里,能有什么好的。”
狐狸道:“那么,请侍郎家的两位小儿子来园里策马呢?”
徐千屿哼了一声:“他们才不肯来。”
徐千屿爱玩儿,却从来不扮男装。南陵城内百姓见徐千屿策马过街,纱裙飘带飞扬,都捂住自家女儿的眼睛,省得女儿家学坏,自己却站在街口,好奇地伸着脖子看个新鲜。
而大约是因为新鲜过头,南陵城几乎所有的大家闺秀,都被婉劝跟她来往,以免破坏淑女习气,将来无人聘娶。
至于与她从小交好的那些南陵城纨绔子弟,随着年龄增长,则开始热衷于另一件事——逛花楼。这件事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没了共同语言,逐渐便也与他们疏远了。
简而言之,她缺乏朋友。
徐千屿越想越烦,倒扣下书本。忽而想起什么,从桌上拈起丫鬟小冬赠她的那条红绳。
绳是双股红线缠绕,串着一只镀金的貔貅,虽不值钱,看着倒是精美可爱。徐千屿在手里摸着,忽而摸到貔貅的背面刻有小字,细细一看,是小冬的生辰八字。
徐千屿微微一怔,这样刻了名字和八字的东西,她也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