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月辛巳,望仙台宴赏菊英,贺才人许氏六甲之喜。”
书帖落款,万寿宫太后凤印。
以宣室殿为中轴线,望仙台与昭阳殿隔着半山翠竹分处东西,行过九曲回廊,便是成太后精挑细选的赏花之地。
“今年秋菊养出了新颜色,是什么样的?”步辇金丝帐,垂花莺语凉。
南婉青久坐无聊,恹恹一问。
她本不欲去成太后搭好的戏台子,只是那鸢喜鹊尾翎着实古怪,何人手笔,存的什么心思,总要探明究竟。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有二内侍清道,六婢女持香炉导引,步辇之后,宫人执扇相从,偏扇、团扇、方扇,杂而不乱,尤以四柄雉尾扇最为惹眼。
后宫仪仗,唯有皇后与四妃可用雉尾扇,皇后用八,四妃用一。如同七尾凤冠添缀的红宝石,这四柄雉尾扇亦是宇文序金口玉言的例外。[1]
仆婢二叁十,但闻步履窸窣。
渔歌随侍辇下,答道:“是‘二乔’。”
“二乔?”灵芝玉如意置于膝头,玉指尖尖,摩挲长柄一串金银花果,“不是牡丹的品样么?”
牡丹珍品“洛阳锦”,一朵开紫红与浅粉两色,望之如并蒂双花,文人冠以“二乔”雅号,因用典贴切渐渐叫开,本名倒落了下风。
“绿菊、墨菊古时候就有了,单色花这一片再翻不出什么风浪,只好照着牡丹养出一株二色花才是新奇。”渔歌道。
南婉青颔首:“花儿养得讨巧,名儿也取得讨巧。”
渔歌掩唇笑道:“听人说那花儿一半金黄一半赤红,似金菊泼了一盆狗血,诨名‘狗血花’,可算不得好看。”
“你们这些人的嘴,最是刻薄。”南婉青不由莞尔,“取得太过直白,未有言外之意,不好。原先‘二乔’亦是诨名,只是风流雅致夺了正位,按理说这菊花也该用一用典。”
渔歌道:“请娘娘赐教。”
“半面妆。”玉如意轻叩步辇扶手,一声脆响。
渔歌不解:“这是什么典故?”
“南朝梁元帝嫔妃徐氏,每每面见元帝,仅仅抹了半张脸的脂粉,嘲弄元帝独眼之态。”
“徐妃胆子恁大,竟不怕杀头?”渔歌止不住摇首,“奴婢蠢笨,品不出好来。”
南婉青檀口微启,正要点明这位作半面妆的徐妃,亦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主人公。
“昭阳殿那位的肚子也忒不争气!”
“可不是!听说那许才人一回便有了,真是好福气!”
前者声尖,后者气稳,回廊转角处二人高谈阔论,生怕往来人听不清楚。
声尖那人道:“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旁人求也求不来。往后吃香的喝辣的,半辈子都不用愁。”
“怎生人家的命这样好,你我一把老骨头,还得在这儿担水喂蚊子。”
“若说‘命好’,那位也不赖,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还能被宠成凤凰……”嗓音尖细,啧啧两声,尽在不言中。
“你不能这样看,”底气沉稳,阅尽世事一般的语重心长,“你别看眼下那位风头无二,五年了,占着茅坑不拉屎,总有栽下去的一日。”
“竟是这样?”
“我见多了,你呀,还是入宫时日短。”
“嬷嬷见多识广,烦劳替本宫看看,哪一日会栽下去。”
游廊黛瓦,粉墙拓郁离,长卷竹影阴阴绿。
玉面桃花色,月洞门一道青碧身影,不逊漫山苍翠半分亭亭。
两个年纪约莫四五十的婆子,衣衫是粗使奴婢的样式,一人靠墙饮水,一人坐地扇风,都止了动作,齐齐看来,惊得说不出话。
渔歌厉声呵斥:“这是宸妃娘娘,规矩学都到狗肚子里了?还不快快跪下!”
青衣人嫣然一笑,温婉大方,略无怪罪之意。
二人却如撞了鬼,唰地一下失了血色,沁出满头豆大的汗珠。手也不知往何处放,噔噔噔嗑起头来,口中翻来覆去说着“娘娘金安”、“娘娘饶命”,又是见礼又是求饶,哪还有适才手眼通天、能说会道的模样。
“谁说的‘不下蛋的母鸡’?”言语轻柔,一如春光懒困。
年纪稍大的婆子当即直起身,指了身侧人:“是她这烂嘴的胡说八道,娘娘饶命,与奴婢万万没有干系。”
情急之下依然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另一人不敢辩驳,只尖着嗓子一声又一声地唤“娘娘饶命”。
“原是这样……”南婉青眉目舒展,点了点头,状似恍然大悟,“都给我按住了,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