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连川默然垂眸。
淑妃独自回了含凉殿,季连川并未追来,合上门,总算腾出手拭去满面泪痕。
她不爱哭,幼时同几位兄长学骑射,栽下马来也不曾落泪,一咬鞭子又上了马,白父道是“此女最肖老夫”。
五更天,寅时已至,宣室殿的小太监大抵得手,只盼兵符顺利送去六哥哥手中。
淑妃心下稍安,唤道:“春喜——”
无人应答。
淑妃连唤数声,偌大一个含凉殿,万籁俱寂。正殿一盏油灯将灭未灭,黄花梨竹节圆桌摆满汤羹菜肴,应是春喜布置。
这人摆了饭不知跑去何处。
淑妃寻去春喜卧房,梁上黑影悬空,一双脚摇摇晃晃。
“春喜!”淑妃赶忙将人救下,可惜为时已晚,春喜口唇乌黑,牙关紧闭,唇边淤青淡淡,早已咽气。[3]
淑妃与伏甲涛甫一离开含凉殿,涂刀子便对春喜动手动脚,季连川一刀了结此人性命,询问淑妃去向,春喜闭口不言,自顾自去了厨房烧饭。
她晓得主子肩负大计,成败在此一举,大约不会再返含凉殿,春喜亦觉今生无可留恋,又忧心淑妃奔波一夜,回来歇脚腹中饥饿,照她往常喜欢的做了饭菜。
六荤四素并两盘瓜果,器皿皆用的温盘温碗,以免冷却伤胃,甜瓜由半圆勺剜作樱桃大小,正宜入口。[4]
淑妃将春喜抱去桌前,女子身量清瘦,瘫软椅背,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
淑妃自小挑嘴,这不吃那不吃,胃也浅,饮食必求精细,唯有春喜娘亲的手艺稍合心意,而后春喜成了贴身侍女,菜品由她过目方能上桌。
十二道菜,以往每道一两口,遇上喜欢的最多叁四口,今日淑妃一口一口吃尽,撑不住吐了好几回,擦了擦嘴又将盘中新菜咽下去。
“春喜,我吃干净了。”淑妃笑道,反复吐逆多次,嗓子沙哑。
寅时五刻,含凉殿火光乍起,如纵风燎原霎时点燃大半宫殿。
最后一步掩人耳目的棋,她从未打算活着出去。
银台门。
淑妃走漏汪家旧部名单,袁冲一行人落入伏击,诸将士皆亡,独有袁冲、付公公、汪嘉雁叁人暂且逃脱,目今藏身一处荒凉拐角,躲避禁军搜捕,袁冲左臂负伤,深可见骨。
“四姑爷,你一人出宫倒是好办,可带着七小姐……”付公公包扎伤口,暗暗一叹。
袁冲道:“我今日必要带七妹妹出了这牢笼。”
付公公道:“四姑爷且听老奴一言,眼下局势不明,只怕将军把自己也搭进去,便是稻草人救火,自身难保!”
袁冲道:“这条命要与不要便罢了,只将七妹妹救出去,我也不算白活。”
付公公气急:“将军好歹识得几位旧人,声望犹在,拼了命救一个深闺小姐出宫,于汪家又有何益处?”
“我心意已决,公公休要多言。”
汪嘉雁听了袁冲安排入内歇息,朦朦胧胧听得墙外几下脚步声,急忙前来支会二人,不想撞上这样一番话。
腰间一把数筹,早前包裹牢固,一路逃命也未曾散乱。
是啊,她只会写写算算几个数,出去又能如何?
“四姐夫,”汪嘉雁待二人都住了口,佯装一路小跑的模样,气息急促,“我听墙边隐约有脚步声,只怕禁军来了。”
袁冲道:“我去瞧瞧,你好好躲着,无论什么响动也不许出来,明白么?”
付公公不语,手下包扎的动作愈发快速。
汪嘉雁点点头,指间一支小木条,轻飘飘放入袁冲掌中:“四姐夫,父亲知道我喜欢算术的玩意儿,命人请来一段金丝楠,说是大师开过光的,可以开慧根、保平安,你带上。”
袁冲只道是小女孩儿的心思,几分可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应了一声算是收下。
“若是汪家人秋后问斩,你便替我将这支数筹与他们一起埋了罢……”
话音未落,汪嘉雁快步跑出几丈远。
“嘉——”袁冲回过神,犹如五雷轰顶,付公公死死堵着嘴,为防他动身追去,勒紧伤口,袁冲喊不出半声。
汪嘉雁才跑出巷子口,迎面撞上搜捕禁军,腰间荷包松散,哗啦啦洒了一地数筹。
“什么人,站住!”
汪嘉雁不识内宫地图,她胆子小,惊弓之鸟七拐八弯竟跑入银台门正门,朱红城墙巍巍高耸,其下一片开阔,置身其中,胭脂红釉盘落了一粒芝麻。
晚风猎猎,汪嘉雁止步回首,身后禁军持长戟步步紧逼,身前高墙光亮闪烁,似夏夜萤虫一字排开,摇曳长空。
是弓箭手。
羽箭破空而来,射落内侍纱冠,青丝飞舞,流风掠过耳畔,辨不出是泣是诉,汪嘉雁往前一步。
城墙禁卫红旗挥动,万箭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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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2]建元:开国后第一次建立年号,同一皇帝在位时更换年号称为“改元”。
[3]如果上吊自尽时绳子勒在喉咙上部,舌头就不会伸出来。参考宋慈《洗冤集录》:“若勒喉上,即口闭牙关紧,舌抵齿不出。”
[4]温盘、温碗:其双层内中空,在帮顶侧穿一至二圆孔,热水由孔注入,使盛入浅盘的食物保温,达到妨冷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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