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似卿就坐在窗边,抬头便看见尤千画颤抖的喉咙。虽然话说的很有气势,可他从未和孟训打过交道,也没见识过这人真正的手段,他也怕得很。
他双手背在身后,风吹动发梢,看起来风流洒脱。可身后,他的十个手指头一个劲地朝宋钰君抓挠着,示意他快点救命。
宋似卿有些担忧,她忙看向不说话的宋钰君。他正定定地看着手中持弓的孟训,将他从发丝一点点打量至脚底,这样审视的目光,似乎要将对方看穿才作罢。
孟训的弓箭虽对着尤千画,可那双阴鸷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宋钰君。就在对方平静如水的直视中,孟训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他心中猛然一惊,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再抬眼时,宋钰君的神色已然变了。
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透露出一种近乎嘲讽的笑意,他的手再拿不住弓箭。
“我输了。”孟训的声音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他收起弓箭,轻轻一跃便至他们的船头,三两步后,走进了船舱内。
宋钰君并未起身,只是轻轻颔首。额间被风吹乱的发丝垂下,挡住他的眼眸,可那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宋似卿瞧得真切。
“宋小侯爷两次拒绝我的好意,怎么今日会主动邀请我上船?”孟训站在舱内,他并没有把刚才的弓箭带到这艘船上来,可他的腰间还有一把佩剑,仍让尤千画和宋似卿不敢大意。
宋钰君此时才起身,朝孟训拱手:“你我皆是迷途人,虽注定陌路,但总有一段路是要一起走的。”他抬首望向孟训,伸手请他入座。
“总有一段路是要一起走的。”宋似卿心中默默琢磨着宋钰君的这句话,一时猜不透这段“相同的路”,是指恢复质子身份,还是恢复身份后要图谋的其他事。
宋似卿虽疑惑,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家人周全,其余的事不能多问。
小船本就不大,舱内更显拥挤。
孟训低头看了眼尤千画,那一眼里,狠厉、威胁、探寻之意皆有,尤千画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立刻咳嗽起来。
宋似卿瞧着尤千画这害怕的样子,将他拽到自己身后,轻轻护住他。她慢慢往宋钰君旁边挪了一下,将正对宋钰君的位置让了出来:“孟公子,请。”
孟训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宋似卿的身上,那一瞬间,有微微的惊讶。宋似卿估计他正在奇怪,原先自己设计好好的让傅叶娶她的计划,究竟是怎么失败的。
她轻笑了一声,微微行礼:“孟公子。”
孟训恢复了原先苍白阴晦的面色,不再理她。她便拉着尤千画的袖子,慢慢离开船舱,走到船板上。这场谈判说到底是他们“孟家人”之间的。
船板上的风更厉害了,宋似卿紧了紧衣衫。她忽然发现,面前撑杆的船夫似乎和她在岸上见到的并不是同一人了。
她看向尤千画。
尤千画知道她想说什么:“通往方家的水路,有五个船夫。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走的那段路。”
“那如果把五个船夫都抓起来呢?”宋似卿想着,要想找到方泽幽,总会有其他办法吧?
尤千画笑了:“除了方家人之外,只有我出现,下一位船夫才会现身。否则,就算上了船,也找不到第二个船夫在哪里,要么回头,要么迷失在芦苇荡中。”
宋似卿知道这是方泽幽想要彻底消失在人间:“可你为什么会是例外?”
尤千画陷入沉默,精致好看的眼睛紧紧闭上:“或许是补偿吧。”
“补偿?”
尤千画点点头,一双眼猛然看向宋似卿,立刻狰狞起来:“补偿我当年被你折磨啊!”他怒目而瞪,伸出手想要掐住面前女子的脖子,这个给他带来深刻童年阴影的女子!
可手还没伸到她面前,船舱内一颗梅子打在他的腿上,尤千画一个踉跄,转过头瞪着眼睛看向宋钰君的方向,愤愤道:“知道了,谈你们的话吧!别管我们!”
宋似卿轻笑出声,又急忙收声,面露愧色。她原先还在奇怪,尤老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地主怎么有机会把儿子送去京城,原来竟和方泽幽有关。
船舱内,宋钰君与孟训面对而坐。
“你帮我,有什么条件。”孟训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想做的事,宋钰君早已知晓,本就不用多言。
“我说过,你的计划我不参与,但你想恢复身份与我所图一致,我只帮你这一次。”宋钰君淡然道。
孟训苍白的脸露出怪异的笑,根本不信他的话:“我是幽禁深宫的质子,但你如今可是宋恒林的儿子啊!回到蜀中,哪比得上京城?你所图之,不尽于此吧。”
宋钰君没有说话。
“你我并非陌路,殊途同归,所图之事本就是相同的,那个位置,你也想要!孟平熠!”孟训直起身子,一点点靠近他,鹰一样的目光逼视宋钰君的眼睛。
宋钰君扬唇一笑,抬眼,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轻声道:“不管如何,你如今,是在我的船上。”
第29章
船在破浪而行,船夫撑着桨,一声一声碰撞着船板。宋似卿与尤千画两个人站在船板上,瞧着舱内二人如入定般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喘。
良久,孟训“嗤”笑了一声:“你想反过来拉拢我?”他眼中的讥笑更深了。
宋钰君轻轻摇头,于矮桌上为孟训添了杯茶水:“我是天子之臣,无意结党营私。”
“天子之臣?要不是他的父亲残杀手足,杀了你我的父亲,抢夺了皇位,这天子轮得到他?孟平熠,你当真甘心给他下跪,做他的臣子?”孟训瞪目而视,食指指尖怒点在桌角上。
宋钰君轻瞥了眼他用力泛红的指尖,神色如常,连呼吸的速度都未曾改变:“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宋钰君的话和他的平静激怒了孟训,他的眼睛微微泛红,咬着牙齿道:“很久之前?有多久?不过十年而已!你全都忘了吗?你见过孟舟了吧,咱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一起闹,可没过多久,她的父亲被当场绞杀!你我呢?”
孟训充满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宋钰君,势要将这种仇恨传递到他的心里:“你我被送进宫中之后,我们的父亲陆陆续续死于意外,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连见他们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那个老皇帝,咱们的叔叔!连送终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孟训的手掌死死攥住桌角,浑身颤栗,可不管他有多么悲切,也影响不到宋钰君一丝一毫。
他仍是那样平静,看不出一丝悲喜:他抬起头看着他:“孟训,你上过战场吗?你若上过战场,便不会再想见到杀戮。我明白你的仇恨,可你要走的路,只会造成更多的生灵涂炭。”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拦住了从孟训那里涌过来的所有仇恨。
他的话听起来真切极了。孟训死死地盯着他,却找不出一丝破绽,良久,他仰头而笑,笑声苍凉:“是啊!这十年,你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与我们岂会一样。”
孟训慢慢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深深吐了口气,抵在宋钰君的颈间:“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竭力护着被关在长坤宫的兄弟们,所以我才会多次劝你辅佐我,也从不曾向你隐瞒什么。可如今我明白了,咱们早就不是兄弟了。今日见过方泽幽后,不管他是否同意助我,往后,长坤宫的兄弟们皆由我一人守护,与你再无瓜葛!宋钰君,以后,你我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