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上前将脸一沉,冷了嗓子教训汝舟道:“牛犊子,犄角还没出来,就要与俺们对着干?今日邵先生告辞时,唤了你一句哥儿,你浑没听见似的,撒气给谁看?老娘告诉你,俺且不管你姓啥,住在俺沈家,就得听俺这一家之主的。私塾之事,你阿姊安排得很好,邵先生肯教你,是你的福气。四十贯钱俺们扣着,你若是在邵先生处冒犯他一回,俺就让你阿姊扣去一贯钱。听仔细了没?”
汝舟越听越难受,又气又怕,终于小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姚欢有些心疼。
捡个流浪猫狗,养几天还有感情了呢,何况是个跟在自己身后“阿姊”、“阿姊”叫个不停的萌娃。
沈馥之却将姚欢拽往东厢书房里。
“睬他作甚,哭累了自会停下。”
沈馥之不耐烦地说了句,关上门,将灯点了,坐在书案前,定定气息,才换了览宝似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卷轴铺展再案几上。
姚欢乍看那龙飞凤舞的书法,一阵发怵。
娘来,又要认繁体字。
再一瞧,松一口气。
高高低低的一串儿字,她都认出来了。
“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
第四十一章 苏迨写的招牌
姚欢刚要脱口而出“这不是苏学士的日啖荔枝三百颗”句式嘛,猛一想,不对,自己这是后世人的视角。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乃苏轼被贬惠州后所写,按照姨母所说,苏轼去年才出京南下,往惠州去,自己还是别自作聪明,万一时间上略有差池,徒惹听者疑虑就不好了。
她只抿嘴一笑,向姨母道:“这字真好看,这句话的意思是,吃了俺家的鸡脚,还要什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吗?”
沈馥之并不掩饰自信:“只要东西做得好吃,口气夸得大些又如何。欢儿,你可知这幅字是姨母向谁求来的?”
姚欢知趣地摇摇头,一脸愿闻其详的神色。
“是苏学士的二公子,苏迨苏仲豫。三日前,他亲自来咱们的饭铺道谢。”
姚欢道:“苏二郎知晓姨母辗转求了曾家?”
沈馥之道:“曾家给孙子娶妻一事上,的确有些仗势欺人,这原也是朱紫人家的惯常作派,不稀奇。但曾枢相既然答应了帮苏二郎留在京城,必不会食言。”
她顿了顿,换了斟酌之意又道:“不过,曾家会教苏迨知晓,更是意料之中的。”
姚欢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沈馥之为何这么说。
曾布此人,以改革派宰相王安石的心腹起家,又被宋神宗在市易法事件中利用来打压过于嚣张的新党。
然后,鸟尽弓藏,神宗把脸一抹,任由新党“清理门户”、贬逐曾布离开权力核心。直到神宗驾崩、赵煦登基,赵煦的祖母、神宗的母亲高太后把持朝政,曾布因为攻击过改革派的市易法,又被保守派高太后和司马光看中,起复回京。司马光让曾布修改那些已经实施的新法,遭曾布拒绝,于是再次将他外放。
直至小天子亲政,曾布才终于迎来的仕途的真正春天。
在一连串白热化的新旧党争中,曾布虽为王安石门下,却受到主导变法的神宗和新党伤害最大,幽深的帝王之术与残酷的政治斗争,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即便如今他受到新天子赵煦的器重,焉知这不是重复当年先帝神宗的制衡之法,用曾布来制衡章惇呢?
为苏家说话,曾布总的来说没有太大忌讳。当年苏轼差点儿死于乌台诗案时,曹太后就说过一句“圣朝不可杀名士”
苏轼是名士,他那个身为欧阳修孙女婿的二儿子苏迨,堪称小名士,曾布本来就要与章惇、蔡京这种鸡血新党划清界限,替旧党小名士在天子跟前说句话,正合适。
但谨记不要再做小白兔的老狐狸曾布,也知圣意难测,尤其当今这小官家赵煦,被祖母压制了这多年,从前上朝时只能看大臣们的屁股大臣都向帘幕后的高太后奏事,这皇位上的原生伤害,或许令他在今后的岁月中都无法理智地处理君臣关系。
故而,曾布必须对外披露沈馥之,主要是披露沈馥之背后的那位先人沈括。苏沈旧情,在后人之间延续,市肆商妇亦有侠义热肠,曾枢相慨然出马进言这些笔墨,渲染到位,曾布才能免于被政敌攻讦“主动同情旧党、坏官家名声而立自己牌坊”
沈馥之待姚欢从若有所悟中回过神,继续道:“那日俺在饭铺后头,与苏二郎说叨了好一阵。唉,他也是从小坎坷到大,幼时就已跟着苏学士颠沛流离,前几年总算在京城安顿下来、与欧阳学士的孙女成了婚,不想那娘子难产过身了,父亲又再次被贬。不过,苏二郎道,苏学士到了惠州,倒还适应那边水土。今岁立夏前后寄来的家信中,还说笑自己到了花果仙山一般,吃到许多新奇果子。”
姚欢虽背不得几句苏轼的诗词,但对这位一生数次起落、依然豁达乐观的人典范,素来佩服。
她于是由衷赞道:“苏学士气度如江海,一蓑烟雨任平生。黄州那般艰苦都熬得了,在惠州定也能竹杖芒鞋胜骎马。”
又似漫不经心提起:“姨母,惠州,可是盛产荔枝的所在?上回我看巷子里陈木匠家的哥儿,捻着吃的蜜饯果子,就是惠州腌渍后运来开封的红盐荔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