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苦!
明明香得那么勾人,萧知古以为,至少如辽人爱喝的甘草红枣汤般适口,不料却比人参汤还苦。
苏颂望着这位外交场老友之子的面色,缓缓道:“不急,品一品,那焦香掩着的苦里,是不是又冒出几分丰厚柔和之意。茶汤也是苦的,苦后有清意,这黑豆饮子比茶汤苦得多,但那苦味留于舌齿之间,并不会如黄连那样教人忍不得,而是慢慢地也就润了,醇美了,有怡人的微酸之气。”
萧知古咂咂嘴唇,确实如苏颂所言,这种“苦”很有回味之趣,只要留得一息,苦涩尽除,代之以酸辛焦香的奇特口感。
苏颂冲姚欢点点头。
姚欢领会,立时倒了半碗浓稠的鲜奶,用仆婢递上的茶筅快速搅打出沫,请过萧知古手中的瓷盏,兑入奶沫。
萧知古又将这“拿铁”版本的饮子喝了几口,赞道:“这般法式,更合我们辽人的习惯,我们从你们南朝习了煎茶之术,亦是要往茶汤里加牛乳羊乳的,哪怕马乳鹿乳,也使得。”
姚欢屈身福礼,婉婉道:“萧公可听过我们宋人的茶百戏一说?这黑豆饮子亦能效仿茶百戏。”
言罢,姚欢执起早就备好的鸟嘴锡壶,在婢女适时递上的一杯清咖上,控制着壶口淋下牛乳的速度与力道,画出一幅小画。
她并无丹青童子功,但自上回画了金明池的阁子、却被曾纬嘲笑后,平日里若得空,就练习拿铁拉花,到得如今,画个鸟画座山画棵树,自觉功力精进不少。
本来,按照苏颂的指令,她在萧知古面前亮相的拿铁拉花,应是辽人喜欢的猛禽——海东青。
然而因了大宋副使凌录挑起的风波,苏颂昨晚散了宴席后,对她又有一番交待,让她另画一个故事。
萧知古虽出身契丹萧氏,但自祖父辈起就深慕南朝文化,其父做中书令时,往来交好的,不少都是汉官,他耳濡目染,对于南朝的风雅之好十分熟稔,自己府里头有个汉人侍妾,便是个打茶百戏的能手。
此刻,他凑上去一瞧,笑吟吟道:“果然有趣,女君画的,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姚欢心里头一丧,唉,分明要画个亭子,结果教人家看成一块石头,若是四郎在,又不知怎地打趣自己。
苏颂道:“萧观察看看这亭子,还有波涛上的朝暾,再猜猜。乃一句写东南形胜的唐诗。”
萧知古旋即悟出:“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这是,唐人骆宾王的诗句?”
苏颂合掌:“萧观察果然精通南朝诗词。”
旋即,苏颂的语气略略沉缓,但透着诚暖之意:“萧观察,说起钱江潮,老夫想到一则旧事。其实昨日宴上提及的那出行酒令,我大宋立国之初,就有了。彼时,先皇派使者南下,出使吴越国。钱王就出了一个行酒令,白玉石,碧波亭上迎仙使。我大宋使节呢,回的是,口耳壬,圣明国王坐钱塘。”
萧知古忽地面色一凛:“苏公提到举国降宋的吴越国,是什么意思?”
苏颂叹道:“萧观察莫误会。当年吴越国的国王,有条立国的规矩,无论中原谁是霸主,吴越国皆北向称臣,不擅称天子,不妄动兵戈,并非对我大宋才有投降之意。老夫提这个典故,只是要表明,我大宋的使节,绝非都是不知交聘礼数之辈,当年即便对着吴越国,宋使依然能敬对出‘圣明国王坐钱塘’这样的行酒令。此番副使凌录的不当之语,老夫代他向萧观察致歉。”
苏颂乃何等德高望重的名臣,他老先生都将姿态放到这个份上了,原本在辽国内部也不是仇宋派的萧知古,自是连忙附身还礼。
宾主于是纷纷坐了,辽人们吃酥的吃酥,饮羹的饮羹,饶有兴致一尝牛奶咖啡的,亦大有人在。
因今日自大名府出发,南行要赶一天的路,不多时,驿站又送进几盆香药炖羊肉,并食盒用具,供辽使们各自割了羊肉盛在竹盒里,带走路上吃。
萧知古算来是苏颂的晚辈,此番得苏颂安抚,心中又敬重又感激,亲自操刀,将盆中羊肉中最嫩的部分割下,为苏颂准备“便当盒”
他切了几刀,嘟囔一句“这刀不太好使”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柄细细的短刃。
第224章 有来历的刀与闯祸的花
姚欢的双眼迅速地眨了几下,旋即低头取了汤瓶,又到一旁两位辽使参将前,为他们斟咖啡。
有赖稀薄热气的掩护,姚欢能够重新将目光投在萧知古的手上。
确切地说,是他手里的那把刀上。
她听见苏颂地向萧知古道:“老夫虽知‘契丹’二字原为镔铁的意思,当年做了那么多次访辽使,也见过不少好刀,但萧观察这柄柳叶短刃,当真有些不同。”
萧知古细致地将羊肩肉码放在食盒中,一面回应:“苏公眼力了得。此刃所用的铁石,并非我大辽所产,乃来自西域。在下刚做内翰时,西域来朝,进献这鱼鳞钢的柳叶刀,恰逢在下与翰林院另一位萧林牙编纂完圣上的汉诗集子,圣上高兴,将刀赏给皇室宗亲时,也将其中两把赐予我二人。苏公,苏公……”
萧知古说着说着,却见苏颂眯着眼,仿佛出了神,不由诧异地唤他。
苏颂醒悟过来,白眉微扬,笑道:“哦,如此。”
萧知古又满脸欣赏之意地看了看那刀,感慨道:“不知这鱼鳞纹钢锻造法,可是失传了,后来的贡物中,似再未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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