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宁言罢,抓过阿骨打的一只手,展开给邵清与姚欢看。
但见那只骨节嶙峋的手掌和黝黑粗壮的前臂上,伤痕老茧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马家的那位年轻人,适时地往席间渐渐燃起的仇恨之火上,又添了把柴,森然道:“在下以为,征要海东青和北珠,或者征发女真部落的壮年,押着皮货、山珍、药材来榷场售卖,北归后上缴所得铜钱,这些也便罢了。最令人发指的,乃是,契丹人的吏治腐朽龌龊,那些去女真之地征讨海东青和北珠的契丹使者,每一回去,都要部落献出许多妇人侍寝,不问待嫁还是已嫁。”
他转向宗宁:“你尽可问问几位从开封城来的哥哥姐姐,此事若在南朝,那些污吏的脑袋,可还在!”
……
入夜,雄州城一隅的客馆中。
邵清宽衣上榻,揽过正望着窗外树梢月影出神的姚欢,问道:“今日是头一天入榷场,就销去五成货品,你怎么兴致怏怏的模样?”
姚欢直言:“我上半日,一直劲头很足。后来心中难受,乃因听到了辽国是如何对待女真人的。”
她昂起头,盯着邵清的双眼:“契丹皇族与贵族的日子,应该已经比百多年前在马上颠沛流离、逐水草而居的日子,舒服不知多少倍了吧?女真人也向他们称臣多年了,他们为何那么蠢,非要往死里压榨女真人呢?他们就不怕,完颜部真如你养父担心的那样,起兵吗?”
邵清稍吁一口气。
怀中的人,没有用“你们”而是用的“他们”
“不错,他们就是愚蠢。”
邵清抚了抚女子的额发,轻声道,“澶渊之盟,西夏求亲,女真臣服,这些对外的胜利,以及对内的无上权力,或许,就是耶律皇族一代比一代狂妄自大、一代比一代昏聩不堪的缘由。”
姚欢无语。
她想起一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人能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邵清拧着眉头,又道:“我要写一封长信,数日后见到叶蓉时,请她交给养父。我绝不会违背向苏公所发的誓言、继续谋求神臂弩法式图这样的大宋机密。可是,我毕竟还是半个辽人,今日既然机缘巧合,知晓了完颜部的这些怨气,我不能不告诉养父,再请他向耶律节度进言。还有,那个汉人马植,言语间不停煽风点火,很有些古怪……”
姚欢倏地一愣。
“那个照顾完颜宗宁的汉人,他叫马植?”
“嗯,你去煎肉时,他说他姓马,是南院宣徽院副使的儿子,后来我又请教他大名与表字,他说叫马植,字良嗣。我们听宗宁叫他‘四哥哥’,其实是因为宗宁初到燕京时不懂汉人的表字,唤他‘嗣哥哥’。怎么了?”
姚欢按捺住惊异,顺口接道:“哦,没什么,你不是说过,辽国势力最大的四大汉人家族,有一个马家。”
邵清若有所思道:“是有马家,但论资历,不如韩家,论新崛起之势,不如杜家。可是这个马植,父亲好歹官至南院宣徽副使,全家吃的都是辽国的俸禄,他对辽国,却似乎怀着很深的怨怼。我自也要将此人所言,知会养父。”
姚欢重新陷入沉默,只将目光投向窗棂框住的那片幽蓝夜空。
马植,字良嗣,二十多岁,燕京汉官子弟……
行了,是历史上那个人,没跑的了。
第341章 “汉人好兄弟”
毕竟未入仲春,雄州这样的大宋北境,寒意再是如强弩之末,依然于日暮时分,从草坡下钻出来,四处弥散。
马植将手背在身后,和颜悦色地看着几个女真奴仆,清点卖货所得的宋钱,上报给随行来的辽人吏员。
“肆哥哥,”完颜宗宁端着马奶酒走过来,“喝口酒驱驱夜寒吧。”
马植吸溜了一下鼻子,饮口酒,道:“大概雄州周遭都是水泊,怎地明明地界更南,却比咱们燕京城冷呢。”
宗宁的语调里透出歉意:“其实肆哥哥可以住去城里的客馆,定是比这野地里的毡帐暖和些。”
马植不以为意,又拽着宗宁走远十余步,轻声道:“这些契丹吏员,都不是好相与的,他们既要看着钱财,又要看着你们女真人。眼下大辽边境司的主事,性子苛刻,想来也不会给他们几个铜子儿的犒赏。我若不同你们住在一道,只怕这些吏员将气撒在你们头上。”
宗宁低着头,发自肺腑道:“肆哥哥,若你能当上南院宰相,就好了。你这样心善……”
马植笑道:“宗宁,为何不是你能当上辽国的宰相?哥哥不是告诉过你,大汉武帝时,有个叫金日磾的匈奴人,还是部落太子,被霍去病俘获送往长安后,因聪颖勤勉,很受武帝赏识,不仅官至光禄大夫,武帝临终时,他还成为顾命大臣之一,辅佐昭帝……”
“不!”
完颜宗宁打断马植的话,“我不要。耶律阿果那样的人当了皇帝,只怕比如今的辽主,更贪婪,我不愿意帮着他压榨自己的女真同胞。我要做,就做我们女真人自己的头领。”
他所说的耶律阿果,就是当今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孙子——耶律延禧。耶律延禧今年二十三岁,是耶律洪基正式确立的皇储,如今总领辽国南北院枢密事。
耶律延禧的父亲与母亲,当年的太子、太子妃,被奸臣所诬陷,死于耶律洪基的旨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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