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气寒冷,在没有正事要忙的时刻,许一零鲜少外出,经常待在写字台旁或是窝在阳台的小沙发里。
前几天,她念及父母,便自己写下一副春联,捎带其他一些礼物寄去了林城。
她和父母的通信的时候,父母几乎从不提起许穆玖,仿佛这个人并不存在。想来他们和许穆玖通信的时候也保持着相似的做法。
对于过去的错误,他们应该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了。
可他们总不能把他们的孩子抹杀掉,毕竟,他们比他们的孩子顾及底线得多。
有时候,欺骗自己未尝不好,即使自己有清楚真相的权利。他们就是用迟钝欺骗了知道真相的自己,才得以劝服自己息事宁人。
他们的心破了一个口,这伤口修补不了,但也不会再扩大。
倘若避而不谈是他们最大的仁慈,那么,向他们硬要一个明确宽恕更像一种无赖的残忍。
好在“多回来看看”、“注意身体健康”这样的问候在流逝的时光里站稳、逐渐占据了交流内容的主要位置。
空气里氤氲着甜茶的香气,阳光洒在沙发和许一零身上,昏昏沉沉间,柔软轻飘的温暖让她忆起了很久以前:
她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等母亲给她掏耳朵,母亲耳侧的发丝流到了她的脖颈处;她坐在父亲肩上去触碰覆在车棚顶上的白雪,刚触到雪时手指并不感到寒冷,指尖压下去能听到细微的嘎吱声;她在追逐中伸手揪下哥哥羽绒服帽檐上的大簇绒毛,攥着直到手心暖出汗,手一扬,绒毛眨眼被卷进了风里……
她还忆起了大家都深表赞同的最舒服的死法——年迈时在阳光下含着微笑不自知地一睡不起。
既不痛苦,也很体面。
如此安逸的想象让她心生愿景,洒在身上的阳光仿佛即刻就能消解她的魂魄、将其变成四散的尘烟。
要说唯一不够美满的,就是来不及对生者告别。
她又想到了自己和许穆玖之前讨论的关于突然死亡的问题,却发现与那次相比,她心中的答案从不知何时开始少了许多神经质的癫狂和怨恨。
她原以为他们是彼此的支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往大范围说,他们来自同一个地域、同一个家庭,既是血脉相连的同类,也是心意相通的伴侣。
但是,往小范围说,除了自己,他们和谁都不会是目标一直相同的同类,所以他们离开对方独自生活自然也能过得不错。
幸好是这样。
她不用担心自己需要对更多人表示羞愧,不用违背太多自己的“正确”。这样的日子虽然孤单,但也清净得很。
十二月末,许一零再次收到了许穆玖送来的快递。
这次是一架入门级的天文望远镜。
许穆玖打着送生日礼物的旗号给许一零买了一个他自己也想玩的设备。
他发消息说他查了资料,一月初有“土星合月”。于是,找到理由的他在许一零尽量委婉的邀请下,来到了益城,找许一零观赏这个其实并不算罕见的天文景象。
或许是因为见面的意义大于其他,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和对方太过熟稔、不想让自己费一丁点心思来安排计划,所以他们直到约定的那天晚上才略微惊讶地发现天气是多云,不适合观星。
许一零称她前几天看到的天气预报不是多云,许穆玖则称他一时疏忽、之前查到的是安城的天气预报。
他们还是去了视野开阔的天台,一个人出于好奇、扛着只能观察到云层和高楼的望远镜,另一个颇有闲情地背着吉他、准备展示一下自己新学的曲子。
天台的风烈得像刀,许一零一首曲子没弹完就张不开手了。她和许穆玖互换设备,没几分钟,两个人都扫兴地倚着护栏发起呆。
他们仗着以后相处的日子不短,觉得即便浪费点时间也无所谓,加上贫瘠的想象力和一些刻板的“浪漫心理”作祟,所以他们宁愿继续在天台吹冷风也不提回到暖和的屋里。
偏偏他们闹了太多次别扭,如今对彼此的体贴程度抵不过疤痕一般的怨怼、只到不打破这个心照不宣的行动的地步。故而,当有一个人因受凉而打喷嚏,即便另一个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选择留在天台的浪漫事实上并不成熟、对彼此的健康不利,却还是假装镇定,全然吝啬自己的关怀和示好,只管用“一百岁”、“两百岁”、“有人想你咯”之类的话揶揄和自己一起做出这个稚拙决定的对方,语气甚至掺上些许得意,仿佛对方为自己吃苦的窘迫模样是自己计划之内的杰作。
天台偶尔会有人来,他们前来查看他们放在这里的衣物、盆栽之类的物品,有时也会打量几眼望远镜旁的这两个疑似情侣的人。
被路过的人打量时,许穆玖和许一零习惯性地停下谈话,一齐将目光投向那个人,直到那人忙完他的事或是被两束目光盯得不自在、离开这里,他们才重新开始谈话。
幸好上来天台的人里还没有过本打算久留的,否则他们霸占天台的嫌疑就太大了。
谈天谈到工作近况时,许穆玖主动提及了他接触的新项目。
那是一个服务老年群体的产品开发项目。许穆玖对此很上心,侃侃而谈,说他前期积极地做了项目调研,工作流程的推进也比以往顺利了许多,得到了非常好的反馈。
当然,这么上心的目的有待考察。
帮助自己眼里可怜的弱势群体,散播一些同情,不管别人以后承不承情,自己就先沉浸在来自“拯救者”这个身份的自豪感里了,况且,他不是在做慈善,而是拿了工资,就是该干这个的。
不过无论怎么说,他的确做了件正确的事。
尽管那不是出自乐于奉献的“真圣人”心。
“一开始的动力就是为了感动自己吗?”许一零问道。
许穆玖毫不含糊地点点头。
多么正直、高尚、充满人情味的项目,可惜摊上了既不伟大也不磊落的初衷。
想到这,许一零有些失望。
从行为到思想、从目的到结果的全方位“正确”果然还是太难做到了。
“许一零,假如结果是有益的话,为了感动自我才去做一些事也没什么不好的。而且……”许穆玖弯下腰趴在栏杆上,伸出手臂张开五指任风穿过,“我这次调研学到不少养老相关的知识。谁都会变老,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将来准备。虚荣心、功利的目的、想要得到夸奖从而取悦别人,这些我都有啊。”
俗不可耐。
“我想清楚了,我已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为了什么,也不怕跟你承认。不瞒你说,向你承认这些也是我讨自己开心的方式。”
厚颜无耻。
“另外,我都讲了这么多了,要点夸奖不过分吧?”
许穆玖转过头去看许一零,对方则迅速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嗯,挺好的。我是指——你容易想得开的心态。”许一零出神地望着一旁被其他居民丢在角落的枯叶盆栽,“羡慕啊。”
“敷衍。”
“夸不动了,先攒着吧。”许一零将话题扯回来,“看来,你现在会把‘喜欢’的心情和工作联系到一起了?”
“不一样,”许穆玖嫌弃地摆了摆手,犟嘴道,“我这叫带薪实现自我感动。再说了,试着去喜欢工作,不是你一开始要求的吗?”
“不对、不对,这怎么能跟我扯上关系?顺从和取悦别人是不对的。”许一零的注意力一下子便集中起来,连忙抓住许穆玖的衣袖强调,“你应该想的是,这么做是有益于你发展、贡献自己价值、服务大众的。”
“你在怕什么?”许穆玖不满地蹙眉,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要遵循‘正确’,其实不也是为了取悦定义‘正确’的人,获得他们的赞同吗?”
是非是人定的。
不同的是非观维护着不同立场的人的利益。
遵循正确的结果是获得奖励、赞赏,违背正确的结果是受到惩罚、付出代价。
这就是教化,是奖惩机制。
因为深知普世的奖惩机制,所以为了赞赏才去做正确的事,为了好报才去当个好人,为什么不敢承认?
包容不了就不包容,同情不了就不同情,高尚不了就不高尚。这根本强求不来。
“你没有自己嘴上说的那么上进、无私、恪守规则,却每天像拿着一把尺子一样丈量我们,这么做不累吗?”
要往自己身上揽多少准则、用多少人的眼睛才算够?
没有人能培养出真正圣者的心灵。也没有人能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圣人。
即便迎合了所有人的正确,避开了所有冲突,获得众望所归的好名声,那也不过是不停伪装、委屈自己、换一个环境就换一套行为才造出来的假象。
“就算被判成错了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抗不过去的代价。与其不停改变自己,不如去问问给你判错的人能给你什么惩罚,再做剩下的决定。”
许一零沉默地倾听着,好像在仔细考虑许穆玖的建议。
“要不然,我怎么说羡慕你呢。”
听到这话,许穆玖顿时一头雾水。
“你不想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是你的事,我现在做不到那么随心所欲。我们所处的地方不会允许所有人都做自己,因为这不“正义”,就算你劝得了我,你又能劝得了更多人吗?你在别人面前地时候敢像现在这样,挑明你做每一件事的想法吗?不接受的人只会觉得你是个试图挑战公德的、自私的无赖而已。”
太过于关注、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去顾及别人的看法也会造成伤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心情原谅直率的冒犯。
在浮于表面的人际交往里,一个虚伪但善于迎合别人想法的人比坦率自我的人看起来更像个好人、更好说话、更容易获得良好的人缘。
“我以为你之前就想通了。”许穆玖撇嘴,“我不打算劝更多人,你也不必拿大道理吓我。”
“想通是一回事,做出来是另一回事。一套只打算适用于自己的做法凭什么拿来劝解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既然这样,你也不要把你的正确强加到我身上。”
“我在顺应大多数,你呢?”
适应不了这个环境,还有什么资格谈讨厌它,改变它?
话说到这,气氛变得僵持。
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为对方好,也能理解对方为何劝自己,可他们都不想承认。
“的确,我遵循的正确里有一部分是为了笼络别人。不过那些也不全都是违心的假话,我讲给你听,你不听就算了。我也很高兴你可以对你不愿意接受的想法表示反抗,只是……”许一零注视着许穆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般柔声道,“下次我对别人撒谎的时候,如果你在场,别急着拆穿我。”
“放心吧,拆不了你的台。”许穆玖听罢,没好气却又干脆地答应道,“况且我在外面也没真到口无遮拦的地步。我感觉你没必要太锢着自己的言行和想法了。”
别骗你自己,别骗我,别强迫我去骗其他人。
“我也只是跟不熟的人才装出好说话的样子,基本礼貌而已,没你想得那么卑贱。”
“那敢情好啊,你要是在外人面前能有在我面前一半咄咄逼人,我都不会那么想。”
你不一样。
这么想着,许一零轻笑了一声,怼道:
“算你倒霉。”
少顷,天空云层稍稍散了些,但月亮依旧被遮着,仅漏出微光。
本来对看到月亮并不抱期望的两个人随着微光的出现又重新燃起了信心,觉得在天台多待一会儿说不定真能等到月亮。
凝望夜幕时,许穆玖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我之前查资料的时候看见,你出生那天晚上天上是红色的月亮。”
“嗯?那代表什么?”许一零口鼻间的白气吐到摩擦着的手掌上,很快就被冷风镀成了湿漉漉的寒意。
“那代表……”许穆玖联想到几个神秘猎奇的说法,还有几个牵强亲昵的说法。
“没什么,”他连连摇头把那些说法从脑子里挥了出去,“大概是说明你和月亮有缘吧。”
“……”
“许一零。”他又扯了几下旁边人的胳膊。
“又怎么了?”
“……我年后准备辞职了,”他顿了顿,观察对方反应,却发现对方并未发表看法,只好自己继续解释道,“我想往南去,到鹤城。我大学同学在那,那里的工业设计产业发展得更好,长见识的机会也多,能让我找到更适合更喜欢的位置。也许一开始会不顺利,不过我有工作经验,应该会比前几年好一些了。”
他莫名感到紧张,却不是因为他在征求意见。
紧绷地在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答复。
“有规划是好事。”
语气听上去很是轻快。
“还有呢?”许穆玖意有所指,“鹤城比安城远多了,添了好几个小时的路程。这几个小时足够让我懒得来益城了。”
“嗯,我知道。”许一零大幅度地点头,努力表现出自己在此之前就没有忘记这新添几个小时路程的事实,并非因此错估事件的复杂程度才回答得简略。
随即,她又觉不妥,赶忙为自己过分的漠然找补,做出在思考的样子,避重就轻地提出解决方案:“……打电话、发信息,都可以啊。”
“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挽留吗?”
挽留?她才不会讲出这么没出息的话。
“你最好不是赌气,在拿这个当借口……”
许一零抿唇,把“威胁”吞回肚里,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突然分不清自己是否希望对方在跟她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