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场有两、三个工在铺货、搬东西,关宇钧问了柜檯一个员工说:「辉哥在吗?」
那谐音让我想起了火锅,刚才途中也有在休息站吐了一遍,肚子都饿了。工读生指着里面说大概在仓库指挥员工点货,我就跟着关老爷过去找人。卖场佔地宽敞,里面有一区是办公室,再过去就是仓库,厕所是在前头。
办公室的百叶窗没拉,能看到里面很普通,有个神坛供着一尊观音,关宇钧走到仓库外头喊辉哥,里面有人用浑厚的嗓门应了声,走出来一个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唇上留着浓浓的鬍鬚,鬓角也修得很有型,瀏海往后翻捲梳高,抹了点发蜡定型过的样子,穿着有白鸟印花的衬衫和芥末色的长裤,感觉很爱打扮。
由于辉哥的身材高挑,肌肉和骨架都不输模特儿,所以反倒不觉得那身打扮很突兀怪异,只觉得眼前一亮,自己闯进了异次元。
「是小钧啊。干嘛?来买新的烟弹?最近做了一批新的型号,保证不漏油,而且棉芯都在莲座前泡了咒水加持过再烘乾,吸收阴气能力超强。咦,这你朋友?那个叫陈朝的小弟?」辉哥逕自推销,瞄了我一眼,也不等我们回话就说:「你最近要当心,出入留神啊。好像不太妙。」
「他不是陈朝。他是刘奕光。陈朝已经走了。」关宇钧很平静的说出陈朝的事。
辉哥的反应不大,一脸恍然大悟跟我们说:「怪不得新闻台有做他的专题,别台也跟着做,还重播好几天咧。我还想说怎么一直播,但是我都用听的,从来没仔细看陈小弟的样子,认错了不好意思啊。」
我笑着表示不介意,关宇钧代为解释,辉哥他是个大脸盲,认人都是靠气。这似乎不容易对我这种外行的说明,关宇钧也就几语带过。辉哥招乎我们进办公室说:「打个招呼吧。」
关宇钧对着观音像合掌,我也照做,就像辉哥说的是打招呼吧。接着他请我们坐沙发,他自己坐着旋转的办公椅看着我们问:「这次是为了刘小弟的事?」
关宇钧点头,他说:「我想请辉哥帮他看看出了什么问题。」接着将前一晚发生的事都交代过一遍,我觉得这过程很像是看诊求医,而辉哥是灵异科的医生。
辉哥听完看向我,亲切微笑,我有些茫然望着辉哥的笑顏,他说:「陈朝走了,你不要太难过。他有他的命数,就算是我也无法改变什么。把他放下,好好过日子吧。不然的话,也只能请你求多福了。一会儿我替你收惊,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就去看医生,等下就叫小钧带你去,知道吗?」
我点点头,还以为辉哥要说什么更有爆点的事,比如我卡阴、中邪、时运不济什么的,都没有,他去弄了米来帮我收惊,也不收钱,关宇钧坚持要包个红包给辉哥,辉哥叫他在红包里放个一元就好。结束后,辉哥说我去外面逛一下,他有话跟关宇钧讲,我就在卖场间晃。
他们没聊几分鐘就出来,我瞄到辉哥拍了拍老爷的肩膀,老爷点头苦笑,我看他们聊得差不多了就走回去,听见辉哥说节哀顺便,大概是为了陈朝的事在开解老爷吧。关宇钧迎向我,脸上是淡柔的笑意,他说:「先带你去诊所掛号吧。」
趁着私人医院还在营业,我们去掛号看诊,我得了感冒,还感染了肠胃,一回家我就有点闹肚子,赶紧吃过药,回了关宇钧的讯息道晚安。
其实我不太明白辉哥说那些话是什么用意,他要我放下陈朝,我不认为我对陈朝有那么深刻的情感,只是他的离开太突然才打击了我。睡前我瞄到床头的书,打开灯拿来翻阅,是陈朝的书,书里是他对生活、创作的一些感悟,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对某人的思慕,有情有怨,很温柔、温暖,也活泼淘气,彷彿陈朝那些表情和风采都歷歷在目。
陈朝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就算我对他没有什么情愫或曖昧,也都会被他吸引。但这不表示我撞鬼卡阴就是因为放不下陈朝吧?
辉哥的话太模糊了,难以琢磨深意,关宇钧也没讲什么,可能只是表面上的意思吧,要我好好生活。所以我不再多想,放下书睡觉。可能是因为感冒的症状一个个浮现,我睡得不太好,半夜懒得戴眼镜,摇摇晃晃跑厕所拉肚子,然后拿了放床边的保特瓶补充一点水份,躺着继续睡。
我梦到有人跟我说:「阿光,你有没有可能喜欢我?比起姓关的,我们在一起不是更快乐?我们在一起吧。」
「你不是那么爱他吗?哪有这么容易说变就变……」
「因为我遇到你啊。我们才是适合的一对。你是我的。」
我的。我的。是我的。我听见那声音岔开,好像有两个人、不,三个人同时出声,我喘不过气来,却挣扎得并不积极,因为想到陈朝说不定很寂寞,要我去陪他,虽然恐惧,但一想到我走了也不会怎样,就觉得去陪陈朝也好。
那痛苦逐渐吞没我的意识,我好像要陷进流沙里一样,可是有人将我拽出来,我惊醒。一团白烟往落地窗的方向飘出去,穿过窗帘隙缝,这时房间落地窗被敲响,能看到外头有个背光的人影。我发怵,抽了一口气,外头的人出声喊:「我是房东。」
是关宇钧?我半信半疑去拉开窗帘,果然是他,穿着居家宽松的米白色上衣和五分裤,套着双球鞋站在阳台上,一手拿着电子烟,有个按键闪烁橙光。
开窗门时我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毛骨悚然瞪着他问:「我又、撞鬼了?」
他点头说:「一隻五个头的妖魅。你家地基主吓得跑来叫我。」
地基主!原来真的有,看来搬家、开店时的鸡腿便当都没有白费,由衷感激祂们。关宇钧说完两手小心翼翼端着我的脸侧和下巴,我稍微偏头,这才感到丝丝凉意和疼痛。但是当下我没想太多,而是先问他说:「你该不会是爬阳台爬过来吧?我看两户之间阳台的距离不算短,而且……」
他没回我这问题,只说了句抱歉,私闯民宅了,接着喃喃自语:「幸好伤得不重,要消毒擦药了。你有医药箱吗?」
「有。我脖子痛,好痛。」我走回房间拿医药箱,顺便把灯都打亮。结果我在镜子里瞥见自己脖子一圈都是黑的,那是一堆黑色头发缠住颈部,怪不得我又痒又刺痛。他跟我借了刀片慢慢将头发割开,然后仔细倒着食盐水消毒。
只是伤及皮肉,比刀片画得还浅,就是擦破皮的程度,但我还是很惊恐,他给我消毒上药的时候我都很想哭,但是碍于面子而强忍住。我双手抓膝盖忍耐,问他说:「如果你没救我,我是不是会被割头啊?为什么凭空生出什么妖魅的,明明以前也……」
我这话无疾而终,其实以前我也挺常撞鬼什么的,爸妈还带我去庙里求护身符,当兵那时期尤其担心我。不过我逐渐习惯了,而且都是过客而已,不是太害怕。但这次不同,彷彿次次都要我的命,充满恶意,我怎么能不怕?
关宇钧的动作很轻,但我还是痛,他说:「这是一时的。我会保护你。」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我什么都没做啊。难道……」难道只是因为我喜欢关老爷,连单恋都不行吗?可我又怀疑这不是陈朝的影响,虽然认识不久,但我不认为陈朝会那样害我。
关宇钧拿棉花棒给我上药,他说:「疑心生暗鬼。类似这情形吧。人心既有光明也有黑暗,是无常的。本来会变成怎样、有什么想法也都不奇怪,但有时受了刺激就太执着、偏了,失衡了。不是说心里生病就一定会遇到这种事,只是你的体质似乎容易招来其他空间的东西。」
「我的体质?什么体质啊?」我不太爽,虽然不是针对他,语气却有点衝。
关宇钧并不以为意,依旧温和回答:「营养过剩吧。」
「开什么玩笑。我上吐下泻哪来营养。」
「你知道吗?神是怎么生成的?」他忽然丢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句。「人的信念是很重要的力量,能支撑他人存在,甚至出现神。不过,鬼也一样。人的心,对鬼来说同样营养。」
我沉默,跟他说:「我爸妈走的时候……一些亲戚都在背后说是我剋死的。」
「那是他们乱说的。」
「不是吗?可是你之前说疑心生暗鬼,又说我容易招来那种东西,我说不定就是这样害死他们、说不定陈朝──」
「刘奕光!」关宇钧忽然在我面前击掌,一个响声把我混乱的思绪斩离,我错愕望着他,他淡定如常的告诉我说:「你剋不死任何人,不然你也养不活这一屋的活体。你没有命硬到这种地步,不要被别人的言语支配了。你父母离开是意外。
这事也跟陈朝无关,如果他在,我或辉哥一定能察觉出来,况且他不是在陆地走的,就算是想上岸也很困难……只能请託辉哥他们烧化一些东西,把祝祷的东西渡到海里,希望陈朝收得到。
至于你的体质,是我失言了。有些生物向阳,有些则相反,对祂们来说,你是光,有的仰望憧憬,有的则会想掠夺,那都不是你能决定的。祂们有祂们自身的个性、自己的道,碰巧你这阵子低潮,就被盯上了。」
我好像听懂他的比喻,但仍不安,他拿纱布绕我的脖子,我咀嚼他的解释,疑惑道:「可是这次不太一样,真的,不光是充满恶意,而且说出现就出现。」
「可能是被洞悉了你的弱点吧。所以辉哥才说你不要再想陈朝的事了。我也不希望你再想着他,我,不希望你被他带走。」
我不解:「你不是说不关他的事?」
「的确无关。但是你心里想着他,就不能说这事情无关。该不会你喜欢他?」
他的问题一丢出来,我才发现他替我包扎好之后,我们的距离近到相当曖昧,我回答没这回事,伤口痛得我咋舌,忍不住想摸脖子。他抓住我不安份的手,低声提醒:「别碰伤口了。」
我收手,沉默的盯着他的手,他忽然认真问我:「你相信陈朝吗?」
「什么?」
「你相信陈朝不会伤害你,是吗?」
我抬头和他四目相接,难得看他有点紧张的微微蹙眉,原以为他那么无情,人死就不再惦记了,提也不提,其实他对陈朝是很有感情的,只不过已经无关情爱,而是兄弟之情。
「一开始动摇过。不过我认识的陈朝不会做这种事,虽然他喜欢开玩笑,但从来不会这样伤害别人。」陈朝是个讨喜的男人,也是个才子,虽然有不少緋闻,却从没听过谁说他不好的。他甚至跟我自爆过哪个明星跟他传曖昧,他不介意,觉得也算是提携后辈,根本就大方过头了。
我回忆道:「虽然他有点王子病,任性的时候很任性,砸东西也没在手软,但他每次伤害的总是自己。我自己除了同好之外也没其他圈子的朋友,跟他当朋友其实很好,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很护短。我知道这不是他搞的鬼,就算是,我也不怪他……我,真想再见他一面,跟他说些话。为什么连一句再见都没办法、好好讲了……」
关宇钧拿了面纸擦我脸,我才发觉自己哭出来。关宇钧把我抱住,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说,陈朝能在走之前认识我,其实也是蛮好的事。我哭得累了,床上枕头还有我的血,我也不敢再睡那里,关宇钧就陪我睡外面沙发。我其实很不好意思,但他说他必须看着我,还说他其实不是很需要睡眠的那种人。
又是一个折腾彼此的夜晚,我不禁会想像以前关宇钧是否也这么温柔的照顾陈朝,而我偷了这份温柔与关怀。
「老爷……」
「嗯。睡吧。」
「我会赶紧振作。」
「很好。」
「然后你就不用再对我那么好了。」我闭着眼喃念,口齿不清,不知道他听到没有。他没应我话,我也不打算看他什么反应。只是觉得,如果他只是对我稍微特别一点,倒不如不要,因为他无心,却会害我越陷越深。
我打算在这里定下来,开店也不是说搬就搬,我还负债状态,没办法再搬迁。关于感情,暂时还是那个忍过就算了的模式吧。只是希望这次不要拖得太久,要不然对我来说也是很煎熬。
「为什么?」他隔了很久才问,我都快睡了,敷衍似的回他说:「因为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想想陈朝……他……」好像不能再说了,我不说了,真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