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黄色的日光在窗帘打开的同时点亮房间的每个角落,现在已经七月了,白天房间内闷热的空气无处可去,吴元青一併把窗户打开,温热的风灌了进来,吹的窗帘随意摆动。
他打开衣柜换上白色t恤,再从为数不多的衣服里面挑了一件藏青色的衬衫外套,然后选了件很少穿的黑色裤子穿上。扣上钮釦,几个月前穿起来合身的裤子,现在裤头刚好卡在腰际凸起的骨头上,彷彿走几步路就可以掉下去。因为其他裤子还没洗,他只好无奈地拿出皮带系上。
「元青,钥匙我放餐桌上喔,我要先出门了!」曹一郁在客厅喊道,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显示他上班快迟到了。
吴元青走出房门,脸上还有些刚睡醒的疲倦感,面无表情地看着走来走去的曹一郁。
或许是看他没什么精神,曹一郁忧心地问:「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吧?」
吴元青缓缓点头回答:「嗯,没问题。」
「如果有事就打给我,我一定马上赶过去。还有回到家记得传讯息说一声。」
他是妈妈吗?吴元青心想。
「我只是要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吃而已……」
「我还是会担心啊!」
「也不是第一次了……」
曹一郁没多理会,低头整理背包内的物品,每拿到一样东西嘴里就念念有词,似乎在确认东西没有漏掉。
「那个……」吴元青的声音像飘在空中的尘埃一样轻。
「干嘛?」
「这阵子……谢谢你。」
曹一郁像是听见什么很严重的事,抬头睁大眼睛问:「你刚刚说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你快去上班啦。」
曹一郁知道再问下去一定会被骂,顶着贼贼的笑容,踏着轻快的步伐赶紧溜走,然后用夸张的音量喊着「我去上班囉!!」便关上门,客厅回盪着他雀跃的声音,让吴元青有点后悔自己表达得太直接。
拿起桌上的钥匙,吴元青也接着出门了。离开大楼站在大门口,他朝左边的便利商店望了一眼,愣了几秒鐘后撇头往右边走去。他其实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这条路他只走过另外那一头,对这一边的环境十分不熟悉,说不定会朝鸟不生蛋的地方前进,但他不怎么在乎这件事,只要不是离太远,走的回来就好。
来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他随意左转进一条静謐的巷子,理发厅、异国餐厅还有几家专门做spa的店家,接着右手边出现一间有着湖水绿木门的咖啡厅,他忍不住停下脚步。
他并非在欣赏这家店,或是瀏览放在外面的菜单。心思早已飘向远方。
很久没去polaris了,虽然还是可以吃到曹一郁煮的店内食物,还有陈圣砚偶尔过来台北,特地为他一个人冲的咖啡,但他似乎对那个地方產生了感情。瀰漫在空气中的咖啡香、只要有人开门就会发出清脆声响的铃鐺、有些吵杂但角落让人很有安全感,而那里同时也是和陈圣砚相遇的地方……
它是不是也在等自己回去呢?吴元青脑中闪过这个问题。
「欢迎光临,里面有位置喔。」
或许是站在门口太久,里头的服务员出来招呼。吴元青回过神来,说了不好意思后就快步离开。
他继续往前走去,远方出现另一家便利商店,于是他打算去里面随意晃晃。便利商店位在t字路口的右边转角,走到尽头时突然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座被河流贯穿的公园。
翠绿的草原平躺在两侧的河堤边,沿着河堤的脚踏车道上还有位妈妈带着一位小男孩在练习骑脚踏车,小小的身躯在两轮脚踏车上摇摇晃晃,两侧的辅助轮尽责地发挥了它们的功用。
从空旷的另一头吹来的风,拂上吴元青的脸庞,他稍微瞇起了眼睛,转身走进便利商店里,买了两罐啤酒后缓缓地走向河堤公园。
因为是上班时间,公园只有零星几个人,多半都是像刚才母亲带着孩子的组合,还有貌似已经退休正在散步的老人家。吴元青盘腿坐在草地上,喀地一声打开了啤酒,直接灌了半瓶后才放下,叹了一口气。不是觉得烦闷,只是想让胸口舒服一点。
吴元青看了一眼手机确认时间,接着又把另外半瓶酒喝掉。
和陈圣砚坦白后不久,吴元青便鼓起勇气把手机开机。满满的简讯在第一时间疯狂跳出,全部都是那个人传过来的。他把一些没有用的都删掉,只剩下一些令他比较在意的内容,然后像现在这样不时打开来看。他不知道这么做是因为感情上的依恋,还是像他说服自己的说法,只是要反覆提醒自己更加坚持已经决定好的态度。
――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搔着内心深处。长长的一封简讯里,吴元青反覆看着这句话。每当看到这里,吴元青心里总是涌上一股奇妙的感觉,这些道歉似乎没有让他得到弥补或是慰藉,事实上还反而多了一点犹豫。只要任何事和父亲扯上,吴元青内心总是如同拔河般,在同情和狠心之间挣扎。然而,那氾滥的同情心总是在最后一刻压倒性胜利。
不可以再被动摇了。
吴元青开了第二罐酒,三两下就把它乾了,起身把两个空瓶丢进垃圾桶,走出公园。
他来到附近的公车站搭了公车,因为不是常搭的那一站,因此还找了一下站牌。出了汗的肌肤被公车上的冷气包覆,格外冰冷。
摇摇晃晃十五分鐘,在通知站名的广播还没响起之前,吴元青按了下车铃。这里已经远离市中心,周围景色有些荒凉。
下车后吴元青在这不管转到哪都长得很像的路上,本能地前往目的地。拐了几个弯后,他在一间铁皮屋盖的工厂前停下脚步。往里头窥探,敞开铁捲门的工厂里没有人,于是他绕到工厂后方的空地,站在隔着一条巷子的变电箱后方,目光停留在工厂的后门。
过了一会,一群工人从后门三三两两走出来,随意在水泥空地边坐下。虽然工人们的年纪有老有少,但还是一起夹杂着脏话大声聊天。其中一位中年大叔扯着嗓子,和每个人分享着菸,说是他儿子去国外出差回来买的外国菸,请大家抽抽看。
这时,一位瘦瘦高高的男子独自从后门冒出来,其他人并没有招呼他也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停止说话,说难听一点就像是没他这个人一样。他在离其他人都很远的位置,背对着大家坐下。
男子从裤子口袋拿出了皱巴巴的菸盒,在一旁吸着廉价菸,无视于其他人的欢乐。他细长的丹凤眼底下看似毫无生气,但也不难发现深处透露些许兇恶之气。
没有人发现吴元青,那名叫张程威的高瘦男子也只顾着低头抽菸滑手机。吴元青吞了口口水,此刻他心跳稍快,呼吸平稳,他仔细感受着自己身上直觉的反应。
前阵子,吴元青让自己习惯每天出门去附近晃晃,不到几天,他便发现父亲又开始跟踪了,但频率没有以往的多,而且似乎都在假日。找了人反跟踪,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父亲的住处和工作的地点。既然掌握了对方的资讯,吴元青虽然一度犹豫,但最后还是给自己先做好之后的准备为理由,暗中观察父亲。
吴元青已经来过这里好多次,每次都在工厂的休息时间躲在一旁偷看。以往张程威都躲在角落,吴元青无法看到他正面。只有这一次,因为平常的位置被佔走了,张程威坐在比较明显的地方,吴元青终于可以好好观察他。
由于眼前的父亲和记忆中的印象实在差太多,吴元青直直盯着他,重新将眼前的画面烙印在脑中。以前彷彿一手就可以把自己掐死的结实手臂,现在仅剩一层皮覆盖在骨头上,混杂着白发的乱发也没有整理,随兴地在头顶乱窜。面目枯黄,好像将死之人的模样。
这时,张程威把手机靠在耳边,往地上捻熄了菸,似乎正准备打电话。
过了几秒鐘,吴元青口袋的手机响了。他吓了一跳,匆匆忙忙把手机拿出来,反射性按了拒接。
他抬起头,发现对方已经在和电话里的人说话,并随兴地又点燃一支菸。
吴元青冷静后朝手机萤幕一看,刚才打过来的不是那支没有储存的号码,而是曹一郁。
当吴元青在心里埋怨曹一郁时,工厂里的铃声大响,休息时间结束了,每个人又慵懒地走回工厂里。
吴元青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不銹钢门的后方。
我是为了让自己不害怕才来的。吴元青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嚥下心里那股悄悄的失望。
◆
路旁的汽机车呼啸而过,彷彿想要让人更加绷紧神经般毫无间歇。即使走在这热闹城市里的公园,还是完全没有放松的感觉。
陈圣砚脚步轻快走在前头,好像有什么好事情在前方等着他。但要前往同一个地方、走在后面的吴元青突然在一旁的长椅坐下,叹口气。
「还好吗?」陈圣砚转头问道。
「我们可以等一下再过去吗……?」
「好,你准备好我们再出发。」
陈圣砚一屁股坐在旁边,像是大叔般敞开双臂放在椅背上,用屁股当支撑点,双脚抬起来晃啊晃的。
「你不紧张吗?」吴元青看他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忍不住问。
「紧张死了!但如果我表现自然一点你也比较不紧张吧?」
陈圣砚仰着头,扬起一边嘴角,故意对着吴元青露出迷人的笑容。吴元青撇过头假装没看到,心想这小子哪时候会这样笑了?
「谢谢你陪我来,不过害你也跟着紧张……」
「不要道歉喔!」陈圣砚打断他。「我能做的也只有这种小事了。是说你确定等一下不用我同桌吗?」
「嗯,这还是得靠我自己解决的,只是我希望结束后可以马上见到你。」
「不管多久我都会在旁边等你的,别担心。」
「我其实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你会觉得我很无情吗?」
陈圣砚思忖一会,慎重回答:「我觉得捨弃一段有害的关係,可能是必要的。有时候无情只是让自己好过一些。」
「这样不会很自私吗?」
陈圣砚笑了笑:「我自己是不觉得啦,你觉得怎么做比较好,就下定决心往前吧。」
「嗯……好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