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登高(1 / 1)

这之后,方鉴便常应范听融的邀请去赴宴。范听融自认是年轻一辈的领头羊,方鉴的有意接近叫她心下畅快,对方鉴也极友善,方鉴便也顺利地混进了新党的圈子。

与范听融一道的多是年轻官员,职级不高,野心勃勃,自觉是天之骄子,对朝政的态度也更激进些,虽显得有些天真浅薄,但仍是叫方鉴得了不少消息,也算是有些收获。多数时候方鉴只是浅浅笑着听,并不怎么发话,只在他们论及高云衢并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时,微微皱起眉头。范听融知她受过高家的恩,便贴心地打断他们,巧妙地换了个话题,方鉴不动神色,倒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也叫范听融松了口气。

私下里,范听融对她道:“临深莫恼,现今的朝堂,高大人是绕不过去的一环,他们不知高大人远见,偏颇些也是有的。”

“无妨,谢问淞为我打这圆场。”方鉴拱拱手,仍是笑得温煦。

“临深知我难处,那是再好不过了。”范听融喜道,“不过,临深若有机会也劝劝高大人吧,步子太大容易跌跤……”

方鉴看向范听融,她的眼眸里闪动着的是盘算与拉拢,早年间为着高云衢受的不公而愤怒的冲动学子仿佛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心下叹息,面上却不显,自嘲地笑笑:“高大人不过是帮衬过我几年,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她面前说话呢?问淞高看我了。”

“也是。”范听融转而道,“临深现下已是正六品了吧?来年京察可有想法?”

“现下还没有,到时必来请问淞为我参谋一二。”

“好说好说。”

方鉴目送范听融离去,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她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回了家。绣竹出来迎她,扶着她往屋里走,埋怨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我没事,不必担心。”胃里翻涌起来,叫她难受地皱起眉头,而后忍不住将喝下去的酒吐了个干净,沾了一身的酸腐味道,眼眸泛红闪着些微泪光。

绣竹替她轻拍脊背,心疼地道:“小娘子何苦呢?”

“无事……无事……不小心多喝了些,下次不会了。”方鉴接过绣竹递上的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冲绣竹安抚道。

“您之前也这么说,总不能伤了身子。”

“知晓啦,也不是每次都这般的,今日有些想知道的消息……”

直到沐浴之后用了醒酒汤,她方才清爽了一些,被烈酒麻痹的脑子也重新转动起来,她披着外裳在书案前写下今日听到的一些消息。那些年轻官员混迹在京中各个衙门,闲来无事便说说闲话,消息如同长了腿,在中低层官员之间流动,对身处其中的他们来说自没什么稀奇的,可对有心人来说,朝堂上下大小事便在这些闲聊中逐渐串联起来,形成清晰的脉络。

她写完今日见闻,放下笔,脑中浮现他们说起高云衢的模样。高云衢仍在强硬地推考绩法。中下层官员避之如蛇蝎,在他们看来,一旦考绩法推行,上头的大人们仍旧是操舵之人,而他们下面的小官则是平添了不少差事,又要受到更多束缚,自然便都不想高云衢如愿。从初时的几句议论,到现今的怨气纷纷、冷嘲热讽,方鉴则从初时的心下恼怒蠢蠢欲动,到现今的不动如山。

她用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唾弃这样表里不一的自己:“我……都在做些什么啊……”

“大人,您算是执掌权柄之人吗?”方鉴曾经这样问过高云衢。

“嗯?我?当然算不上。”高云衢闻言轻笑。

“那走到哪里才算是真正掌握了权力?”

“这便要看你要多大的权了,而这取决于你想做的事有多难。”

“可若到不了那位置,便做不了我想做的事吗?”

“那你也可借势。”

“如何借?”

“等你需要的时候你自会知道如何做。只不过,权势最易迷人眼,不论何时都不要忘了你的初心,不要忘了你借势是要做什么。”

方鉴的初心是什么?最初的时候不过是能够养活自己与家人。待到入了仕,见多了人与事,她以为她的初心是帮助那些同当年的她一样易碎的小民。从京城到拙县到沁州,她一步步践行自己的理念,也渐渐坚定自己的信念,前方的路似乎散开了一些迷雾。

她这一路仕途算得上是无比顺遂,按照高云衢的构想,她还能稳稳当当地一直走下去。可当那势就在她眼前时,她仍是毫不犹豫地攀了上去,那一刻,她的心中没有父母没有理想,只有高云衢。于是她便明了,她的仕途起点是高云衢,她的初心也是高云衢。她要借范家的势,她要快一些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她要与高云衢并肩,她要助高云衢达成所愿,若是有朝一日高云衢从云端跌落,她要去做接住她的那个人。

她要登高。

如方鉴所想,朝野上下争论了两个多月,这期间高云衢连上三道奏疏,文采斐然,言辞犀利,如排山倒海之势将这场论战推上了高潮,她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而借着这段时日,政事堂诸执宰总算把回避法议出了一个雏形,陛下批复后由通政司抄录公示,后续几个月吏部文选司将依此重定选官派官规则,在年后的官员考察中全面推行。至此,回避法已无可更改,不论是京中还是各地,官宦人家皆是长吁短叹,却也无力回天,同时也更猛烈地攻讦高云衢,怕极了朝中同时推行两项吏治改革。

陛下沉默了许久,终将高云衢的进言以操之过急驳回,为这场争论做了最终裁定,京中大小官员皆是松了口气。新党众人欢聚之时,便又快活了起来,言语之间对高云衢多有轻视,认为她已失了陛下宠幸,不足为虑。方鉴亦坐在席间,却半点不见异色,甚至嘴角含笑,慢悠悠地饮着她的酒,叫崔苗瞧得瘆得慌。

返程时,崔苗硬挤上了她的马车,奇道:“你真就不恼?”

“夏虫岂可语冰?新萌,不要看当下,需看长远。十年后,大人与你我在何处?而他们又在何处?”方鉴淡然一笑。

崔苗有些语塞,看着方鉴的面容有些恍惚,方才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方鉴瞧着竟有那么一些像高云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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