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说的时候总会噙着泪,那个年代,真会饿死人啊。
他说,你们怎么不逃?
往哪逃?叔叔为他的幼稚悲悯。
他剥了大葱,泪已经掉下来。想他正是叔叔当年那样的年纪,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想不想出国,学点厉害的本事再回来?他望着湛蓝的天,觉得他应该迈开脚步,去他向往的地方找点有意思的事做。他想去骑骆驼,他想去看北极熊,他还想去南非拍蝴蝶,去好望角听听海风。他愉快地点了头。当年父母对他的散养,让他长成了一颗不受约束的心。
他的经费都是大伯出的,叔叔也有一半,叔叔说,我人都是你大伯的,你谢我什么呢。
当年怎么就挑中他了呢?叔叔说,有眼缘,你大伯一眼看上了你。
他把葱花切得细细的,牛肉也剁得碎丁,锅里热了油,挑了黄豆酱,开始熬。他刚回国时,叔叔为他接风,做的就是这一碗炸酱面。他原以为会是满汉全席,毕竟他走过不少地方,吃过不少风味,当这一碗不起眼的面上桌时,他还是微微失望了的。他觉得叔叔对他的回归不是很期盼,至少心里不怎么重视的。他跟他说他不想继承他的产业,他有自己的喜好,等这情一了,他就离开再也不回来。
叔叔当时也是叹了口气的,很快却拿起筷子对他说,人各有志,吃面。
他跟着吃一口,坐了十几小时的长途飞机,一路上没怎么进食,这碗面不知不觉竟然被他吃光了。他抿抿嘴,稍稍回味下唇舌,觉得叔叔的手艺还算不赖。
第一年冬天,他没有厚的冬衣,叔叔的后屋没暖气,他不适应,又不肯穿死难看的大棉衣。叔叔像个老古董,诊所的生意不上不下,却过得如此节俭。他就把自己冻病了给叔叔看。
一连三天鼻涕喷嚏不断,叔叔没怎么说话,只是将他隔在后堂,开了一副药给他,还是让他自己去熬了喝。喝完药出了汗,软绵绵地趴在那儿,不一会身上轻快了,胃却咕咕叫起来。他隔着后屋的玻璃窗敲,边敲边喊,叔叔听见了,拉开格子,他说,饿了。叔叔头次有了长辈的慈祥,想吃什么?不知道,他说,不知道能吃什么。
叔叔破天荒地又下了厨,这次的炸酱面,用的是细面,酱也淡淡的,不咸,没有葱花,换成了姜末,菇丁,小菜心。他吃得心满意足,不再想爹娘。
饭后一觉,醒来,他又在天黑前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去厨房洗了锅碗,叔叔还在前厅不知道忙什么。他拿出那厚大棉衣穿上,觉得身上热乎乎的,走到前厅,坐到叔叔旁边,拿起一本药理书看起来。
前不久,他又不耐烦了,问叔叔,这事,终究什么时候能完?
叔叔说,快了。说完,舒展开他的眉,不再埋头他的研究。
他跟那个她和他,没什么交集,更谈不上感情,叔叔说,什么都没有,是最好的。
他回国后偶尔还吃意大利面,面筒里还有一包,他想了想,还是煮了荞麦面。
叔叔给了他一个药方,他吃完饭后按比例去配,配完还要做几次试验,不恰当的成分要去掉,然后再重新调和。叔叔这时候会有一点闲暇时光,他长年不怎么运动,脸色比他还要苍白些。
这个人,以前让他吃药,都发火,现在居然主动来了,什么事让他爱惜起自己身体了?
叔叔默默地不言语。
只是看他把比例又换了换,他前几天发病了,差点栽了。这个,他指指其中一味,是不是要加点量?
叔叔摇了摇头,急不得。
他又弯下腰将比例精确了下去。
你大伯,早料到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叔叔终于将未完的话完整地说了出来。他不再打断,静静地听着。
你们都太蠢了,留着警察是干什么的?他眼不离刻度,口气依然在气愤。
叔叔不和他杠。他一人玩高跷也没意思,索性静下心来把配比做好。
叔叔去泡澡了,他过来前先把热水器打开了,估计现在差不多烧好了。他把自己的事情做完,往叔叔房里瞅了一晚,他惦记着叔叔的脸色。他已经成了他的精神稻草,长年的精神负累快要把叔叔抽干了。他拿了点薄荷油往浴房走,要擦背吗?叔叔?
浴房里雾气腾腾的,叔叔仿佛睡了一觉刚醒来一样。唔,什么东西,别乱给我摸。
舒缓神经的,保你睡个好觉。
你给我看病?小子,有你的。
童年的欢乐又回到了他心里。
叔叔,忙完这些事,我们一起去看看世界?骆驼,企鹅,你喜欢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梦想?想去的地方?
好啊。
轻点,你小子下手怎么这么重?你是烫猪皮呢?
呀,叔叔,你怎么比我还白?这儿还有个痦子,哇,超级性感,如果再来个纹身……
滚,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