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阑心弦骤紧,前世他少涉军事,也未想过后来大周会落个战败下场,如今思前想后,他只觉问题出在军中,这才有了查账之行,后来账目果然有异,他只以为自己猜对了,可没想到其中竟有内情?
谢星阑道:“臣洗耳恭听。”
贞元帝叹道:“此事本是军中机密,只有朕与两军统帅,以及几个机要之臣知晓,如今朕看你一片丹心,教你知道也无妨,你适才说的这些钱银名目,确是一笔假账,但这钱银花在何处,朕却是知道的,假账,也是朕允许他们做的。”
贞元帝微微眯眸,“六年前,朱雀山以东的襄州驻军,在一处采矿场挖出了大量石漆,石漆古来有之,但却少有人将其用在战场,而四年前,北府军中,一个懂锻造铜器的校尉,想出了一个将石漆制成喷火兵器的妙方,此法乃是绝密,也颇为复杂,北府军秘密试炼了三年,才可投入作战,也就是从去岁开始,这兵器才大量配入北府军。”
“此物制作要耗费大量熟铜,冶铜则要耗许多燃料,开采石漆的一应人力物力,亦损耗巨大,但为了神兵利器,朝廷自然舍得花钱,但这笔钱,并不能花在明面上,这才有了工部的这笔假账,若是旁人来查,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可朕实在没想到你会揪着不放,现在你可明白了?”
谢星阑一阵心惊,“喷火的兵器?”
贞元帝微微笑道:“不错,名为猛火筒,熟铜锻造,以石漆过滤后的火油为燃料,再加上烧红的铁锥为引子,当火油从喷管中喷出,便是烧起来的猛火,猛火带着火油落在哪里,哪里便起难以扑灭的火势,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皆为利器,唯一的缺点便是有些笨重,只能用做阵地战,去岁北府军与北狄的胜仗,多是靠此物大胜。”
贞元帝语声郑重道:“丰州之乱后,大周兵马折损太大,这些年来防御外敌多少有些战战兢兢,实在有失万邦来朝之威,如今得了猛火筒,便是如你说的,四敌群起而攻,大周也毫无畏惧。”
见谢星阑面上满是惊震,贞元帝又笑道:“你少年入金吾卫,不知边军和各地驻军之辛苦,此火器旷古烁今,你说朝廷是否该视其为绝密?”
谢星阑震惊的不是这火器,而是惊讶于大周竟然这样早便制出此物,他紧声道:“此火器既然在北府军用过,那北狄如今应已知晓?”
贞元帝道:“那是自然,但他们并不知这此物如何铸造,火油又如何淬炼,北府军中,所有猛火筒由专们的火器营使用,而从猛火筒的铸造,到火油炼取,到作战使用,全都懂的人,整个北府军只有三人,因此外界再如何探究,也难得法门。”
谢星阑下意识道:“那三人是——”
贞元帝牵唇,“这三人身份自也是绝密,除定北侯和兵部尚书并侍郎知晓外,信国公都还不知,镇西军中装备此火器营,也是明岁之事了。”
谢星阑脑海中一片杂乱,正要疑问,贞元帝忽然道:“你这两月办差颇为务实,朕还听闻,你将手底下的武侯们也操练的不轻。”
谢星阑道:“金吾卫护卫京城安宁,自不该懈怠。”
贞元帝微狭眸子看他,良久问道:“能入金吾卫的,多半为富家子弟,你做这些,也不怕将满京城的人都得罪光了?”
谢星阑敛着眉目,“微臣不怕树敌。”
贞元帝无奈叹了口气,“倒有些像你亲生父亲了,也似你养父,你们谢氏一门到底是百多年的家风。”
顿了顿,贞元帝又道:“你今岁一过,要二十二了吧?”
谢星阑抬起头来,“正是,陛下有何吩咐?”
贞元帝笑,“吩咐?朕吩咐你该成婚了,你可听吗?”
谢星阑眉尖一簇,显是从未想过此事,贞元帝便道:“你与好几家生过事端,要求娶高门贵女也是不易,不过只要你开口,朕可为你赐婚,你可有钟意的女子?”
谢星阑眉目垂得更低了,“微臣尚未建下功业,不敢想成婚之事。”
贞元帝无奈摇头,“朕瞧你是清心寡欲的紧了,男子汉大丈夫,虽不该耽于儿女情长,但朕只怕你耽误了自己,高门士族的女儿家,都没有留过双十之龄的,你再不抓紧功夫,更无人愿嫁你。”
谢星阑头也不抬道:“臣尚无此心。”
贞元帝叹了口气,“罢了,儿女小辈之事,朕也不逼你,看你安心当差,朕也颇为欣慰,朕一早便觉你成就当在你养父之上,往后继续尽心些吧。”
谢星阑恭敬应诺,贞元帝又将公文递给黄万福,吩咐道:“你既然知道了内情,这些朕心里有数的账,便不必查了,如今南诏使臣尚在京中,先以此事为重,前日早朝之上,重臣又反对与南诏联姻的,也有颇为赞同的,却未见你开口,你如何想?”
谢星阑抬头看来,“臣以为,与南诏联姻,有利无弊。”
贞元帝了然,“那你以为,阿月与哪位皇子为妃才好?”
谢星阑想了想,“若按年岁,与二殿下为佳,若论性情,倒是与五殿下相合,全看陛下如何决断。”
贞元帝点了点头,“也罢,朕再琢磨琢磨,若无别事,你退下吧。”
谢星阑行礼告退,出门便迎上谢坚好奇的目光,见他面色不佳,谢坚轻声道:“公子,陛下如何说?可要咱们拿人了?”
谢星阑沉声道:“不必查了。”
“啊?”谢坚惊愕难当,“为何?这等混肴视听的账目陛下也认?”
谢星阑未言语,只脚下步履如风,待出了第一道仪门,他才问道:“定北侯回京城,带了多少人马?”
谢坚道:“据说大大小小的军将,带了有十七八个,还有两百人马的卫队,如今都驻扎在城外神策军大营里。”
谢星阑凝声道:“去将这些军将仔细查一查,看看有谁是懂锻造铜铁器物的,仔细些,莫要露了行迹。”
谢坚一听便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应下。
主仆二人一路快行,待出宫门上了马,谢星阑一边扬鞭一边看向未央池方向的御道,便见雪泥之上蹄痕交错,车辙却只有一道,显然离开的马车尚未回程。
深冬时节,天黑的极早,酉时还未至,天色便暗了下来,谢星阑先打马回了衙门,至酉时过半回府,出门时,又往衙前的长街上扫了两眼,待回了将军府,便觉心腔子里窒闷的越发厉害。
谢坚与谢咏察觉出他心境不佳,大气儿也不敢出,谢星阑去佛龛上了炷香,又在书案之后坐了片刻,眼见外头无星无月,一片漆黑,终是忍不住道:“把前次的袖箭找出来,送去临川侯府,若秦缨还未归,便等她归来亲手交给她。”
谢坚憋了半晌,此刻终于长出一口气,“是,属下这便去!”
谢坚进库房一阵摸索,没多时便捧着锦盒离去,他一走,谢星阑心底反倒越是不定,没多时,他将从江州带回京的夜宴图打了开。
谢正瑜画了半辈子《陆元熙夜宴图》,只从技艺精进程度,便可得见他勤勉修学的一生,谢星阑一次打开了三幅画卷,皆是谢正瑜入京后所作,此时他的画技虽已十分精湛,却也能看出些许差异,但此时的谢星阑,却无心分辨细枝末节。
案上的油灯炸响灯花,谢星阑问:“什么时辰了?”
谢咏道:“回公子,已经二更天了。”
谢星阑目光一利,仿佛能穿透画纸,从安政坊去长乐坊仅需两炷香的脚程,若纵马疾驰,则更快,但谢坚已经离府一个时辰,仍未见回来的影子,这只能说明,秦缨也尚未归府,二更,什么差事能耽误至二更天?
《陆元熙夜宴图》上人物众多,背景故事亦是纷杂,旁人或许不懂,但谢正瑜画了一辈子的名画,谢星阑自然所知颇深,他正觉心绪不佳,又一眼看到了画上那眉眼含情的红裙舞姬秋苓与青袍状元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