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千夜默默叹气,不想多说什么,只是一手搀扶着她,注视着汹涌的洪水,原本人声鼎沸的山市此时变得寂静如死,耳边除去水流和火焰的声音,就连呼救声都完全听不见,他也只是默默将她抱起,低声回道:“要那么有用干什么,偶尔也依靠一下我吧,不然也会显得我很没用。”
他一边说话,一边找着路往下方走去,云潇愣了一下,原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终于低头轻道:“我也不需要你很厉害,能帮忙修修桌子,补补围栏,像小时候那样就好了嘛。”
萧千夜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他是去昆仑拜师求学的,但也确实在遇到云潇之后被迫做了很多其他的事情,比如帮她修理家具,再比如帮着秋水师叔照顾广场上的花草。
她虽然说着漫不经心的话,语气也是轻轻淡淡的,但脸颊贴着自己的胸口,早已经泣不成声,他只能一把抓紧云潇,回道:“我还这么年轻,你就想让我过老头子的生活了?”
“呵呵……”破涕为笑的女子在他胸膛红了脸,有些憧憬,又有些遗憾,“我好想跟你白头偕老嘛。”
这句话像触动了什么隐痛,两人同时心下一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萧千夜逼着自己加快脚步往山下飞跑,先前错落有致的山石径眼下已经被洪水冲垮,假山和植被凌乱的砸下去,将巨鳌背上的集市全部压在了下面,而不久之前他们临时滞留的金凤楼也早已经成为一片废墟。
云潇看着眼前狼藉一片的山市,冷喝道:“宁死不屈,好一片肝胆之心,可惜呀,可惜没用在正途上,非要做个可恶的侵略者。”
“他们应该还有同伴的。”萧千夜低声接话,想起西月茶庄的两人,云潇点点头,指着血色洪水说道,“那个老东西宁可自杀也不愿意落入我手,一方面是不想让我找到玉璧的秘密,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同伙借机逃走回去汇报此事吧,你看这些水,实际并不是真正的水,而是雨蛟的法术,又混合了他的残肢和血液,才变得如此恐怖。”
“先去找大哥他们会和吧。”萧千夜有些担心,但见眼前唯一还能分辨的建筑就只剩下自己之前潜入过、属于夜来香的山市一层“酒池肉林”,在两人靠近之后,一缕若有若无的微风轻轻拂过脸颊,带着他熟悉的灵力,一下子让他的精神也振奋了不少,一路往前,终于来到后院之中,那缕微风倏然变动了方向切断两人身后即将冲入的洪水,正是萧奕白的风神。
他放下云潇,还没来得及关心一下眼前到底都有些什么人,萧奕白已经鬼魅一般掠到了他身边,抬手搭在云潇眉心,担心的道:“弟妹怎么了?”
“没事。”云潇摇摇头低声回应,萧奕白看着她脸上的苍白,又将目光转向弟弟,再次问道,“你们遇上什么事了?山市的楼主和山海集之主呢?”
“一个死了,另一个随他去吧。”萧千夜随口回了一句,萧奕白虽然心中疑惑,但也不再多问什么,这才转身指向院中的母子,萧千夜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眉峰赫然紧锁。
曹雁本是在后院中和儿子高麟说着话,没想到巨鳌忽然发出哀痛的惨叫声,没等他们搞清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从山市最高点的山博会上滚滚洪水倾泻而来,巨鳌背上那些摆摊的、推车的都在躲闪不及间被直接吞没,就连经营多年的高大商铺也没能幸免,她这“酒池肉林”本来是在山博会的另一边,眼见着那古怪的洪水像一只长着巨口的猛兽就要将她们母子一起吞噬之时,凭空一道风色剑气阻断了水流,那个她此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眼前。
她花了好一会时间才认出来这个人,并不是那个叱咤飞垣的军阁主,而是他那位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双胞兄长,萧奕白。
那一瞬间,曹雁只希望自己能被洪水吞没,而不是被这个灭族之人所救,但再当她看着怀中的孩子,又只能将这种屈辱和愤怒无声无息的压下。
曹雁护住高麟,嘴角却勾起不屑的冷笑,那样女中豪杰的一张脸原本拥有明朗的容颜,但此刻还是无法抑制的从眉宇间涌现出埋怨的表情,站直了身体。
萧奕白微微叹息了一声,回道:“高夫人,我此行是奉命来调查毒品之源,您既然有办法将毒品走私偷偷运入帝都城,想必也不是您一个人能做得到的,大概城内还有人接应,甚至一部分商行也逃不了关系,高夫人,幼子无辜,您若是想我放过他,就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始末交待清楚,我回去也好复命。”
“奉命?”曹雁咬着牙,阴阳怪气的问道,“是奉陛下的命令,还是奉风魔的命令?”
萧奕白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这些事情他之前就听弟弟提起过,只不过也没有放在心上罢了,毕竟他加入风魔的这么多年,手下执行过的任务不计其数,他自然不会一一记得自己都杀过哪些人,是否还有活口留着,直到曹雁咬牙切齿的质问他这句话,他才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山市的女毒枭,正是九年前被他灭族的曹家小女儿!
十年前,曹家的掌上明珠曹雁嫁给了禁军驻都部队的高书茫,高书茫作为高成川最信任的大侄子,虽然本人的实力并不是特别出彩,但是为人处世倒是忠厚坦诚,一贯也深得帝都高层的青睐,这一桩联姻是罕见的规模,几乎宴请了飞垣上有名有姓的所有人,就连明溪都忍不住暗自跟自己感叹,说那高成川野心勃勃,这么明目张胆的拉拢东冥财阀,只怕要遭惹祸端。
他说这句话时候,脸上倒是挂着淡淡的笑容,好像口中轻描淡写的“祸端”和他毫无关系一样。
一年后,两人的长子高麟出生,这一次,两家人同时在帝都和万佑城宴请贵宾,大摆酒席,据说这场为了庆祝孩子出生的宴席整整持续了三天,用的都是最为昂贵的美酒,甚至还有不少商行专程从海外运来了稀罕的美食借机拉拢,然而在这样光鲜亮丽的背后,阴影早就开始止不住的蔓延来开,这是在向所有人坦明,他高成川背后拥有飞垣最为富有财阀之一、东冥曹家的支持。
犹记得在帝都的宴会上,公孙晏作为同是东冥出身的富商贵族去向曹老爷子敬酒,谁料那个眼尖精明的老人家竟然对其嗤之以鼻。
这或许就为曹家之后的覆灭埋下了祸根,公孙家虽然早在三十六年前先帝下令之时就举家搬迁到了天域城,并且为了防止家族势力过于庞大引火烧身,公孙晏的爷爷公孙胜第一时间就做出了一个最为理智的决定,他将家族巨大的产业链直接转给了世交罗家,并开始弃商从政,成为墨阁大臣。
但这种商人之间的交易哪里会是表面所见那么简单,一辈子混迹商战的曹公竟然会在这么显而易见的地方栽了跟头,以为弃商从政的公孙家再也没有实力在商场上和自己对抗,事实上现在的罗家产业,仍有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是掌握在公孙晏的手中,只不过平时装模作样的走走程序罢了。
从曹雁出嫁高书茫,到高麟出生的这一年,看似一片和睦的帝都城风谲云诡,而在久久的僵持之下,明溪终于对他下达了一个隐秘任务,要他前往东冥万佑城,铲除曹家。
但是那么大的家族哪是明溪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彻底挖根掘底的,公孙晏开始暗中和各大商行斡旋,加上罗陵的协助,两个年轻人凭借惊人的实力在短短三个月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很快就将曹家在万佑城架空,最后才由他亲自动手,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午夜潜入其中,从主人到下人,一个不留的全部铲除。
然后,明溪将原本属于曹家的产业一部分划分给了镜阁,另一部分则非常意外的分给了其它商户,如此坐收渔翁之利的财富迅速就堵住了悠悠众口,那些见风使舵的商行没有对曹家的遭遇抱过一句不平,而是立马就笑嘻嘻的转头就去对罗家示好。
原本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镇守在东冥的军阁自然要遭到问责,但偏偏在一个月前,星垂之野和空寂圣地的交界处有一伙异族人抢劫了进贡给皇室的商队,当时的墨阁之主,也就是皇太子明溪提前就将萧凌云和其下三支军团全部调去了禁地追捕贡品,然后让旁边的驻荒部队临时接手代为管理,这样偷梁换柱之举,让高成川吃了哑巴亏,面对集先帝全部宠爱于一身的皇太子,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
仅仅一年的时间,曹家从云端跌入尘埃,百年家业,一夜覆灭。
之后,公孙晏如愿以偿的在皇太子的举荐下成为新一任镜阁主,一年之后,弟弟从昆仑山返回飞垣,也是在皇太子的支持下接掌军阁,自此,三阁的核心终于落入明溪之手,关于“飞天”的真相也开始在暗中调查。
这些往事,先帝心中到底知晓多少,又到底视而不见到什么程度他无法预估,但对于高成川而言,那实际上就已经是垮台的初始。
第五百五十章:弑子
“是你,还是公孙晏?”见他许久沉默不语,曹雁的心中其实也明白了大半,早就有传闻说“风魔”是当年的皇太子所建,她躲入山市的这些时日,也曾明里暗里的通过鱼龙混杂的商贩去追查这个神秘组织的秘密,就连高价聘请的雇佣兵真罗也插手调查过,然而结果却让她越来越心寒,真相越接近,心里的恐惧就越深沉,她也越清楚自己能为家人报仇的机会太渺茫。
萧奕白只是冷静的看着她,面无表情的回答:“是我。”
被这样镇定的语气所惊住,曹雁只觉得这个人的心里有什么隐藏得极深的东西,稍微触碰就是冷入脊髓,她不甘心的质问:“真的是你?曹家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灭我全家?难道只是因为麟儿生辰宴上父亲得罪了公孙晏?”
萧奕白眼神冷冽,轻笑脱口:“高夫人,你能在短短半年左右的时间内成为山市里数一数二的女毒枭,利用温柔乡将大半个飞垣搅得乌烟瘴气,坦白而言,我觉得你也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女中豪杰了,为什么你还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呢?得罪公孙晏算什么,区区一次敬酒罢了,那家伙最多也就抱怨几句不了了之,你们之所以会被灭族,究其根底,是站错了队。”
曹雁凛然神色,不言不语,她的眼睛里面一片死灰,缓缓低头,又听萧奕白无限感慨的叹道:“曹老爷子以为攀上高总督就能高枕无忧了是不是?毕竟天下人都知道,高总督是先帝心腹,手握禁军兵权,又坐镇皇城,名义上和分散在四大境和四海的军阁、海军属于平级,但手中的权力仍是力压一筹,所以老爷子才会选择和如日中天的高家联姻,想要更好的巩固这层看不见的关系网吧。”
曹雁虽然依然沉默着,但是双肩已经开始一分分颤抖起来,如风中的叶子摇摇欲坠,萧奕白冷哼一声,带着些许讽刺提醒:“可你再仔细想想,当年的皇太子凭什么和三朝元老高总督势均力敌?真的只是因为先帝的偏爱吗?我告诉你,高成川嚣张跋扈,连先帝都要忌惮三分,这才是皇家最大的忌讳!先帝不过是借皇太子的手牵制这股势力,你们这些商人看不懂政权的凶险,还在傻乎乎的往火坑里跳。”
“你……”曹雁低低发出一个字,一瞬将嘴唇咬的鲜血淋淋,却又发觉自己竟然无力反驳这个人的话!
萧奕白摇了摇头,眉间又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他一贯不喜欢插手那些复杂的斗争,这么多年来刻意逃避,只是机械一般去完成明溪给到他任务,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明白这些事情背后的势力斗争,不清楚那些隐藏在太平盛世下看不见的杀戮,争权夺势的道路上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那必然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浇灌而成,而他,就是那个眼不眨、心不跳的杀手。
“你……是来执行什么任务的?”半晌,曹雁的眼中赫然出现某种惊人的觉悟,她不再颤抖,连语气也变得冷静如铁,这样极端的转变让萧奕白微微一顿,并未隐瞒的直言,“我奉命调查温柔乡泛滥的根源,并将贩毒之人带回帝都接受审讯,现在山市一片混乱,楼主身亡,山海集之主下落不明,那这么算下来,眼下也只有传说中的‘夜来香’能担起责任了。”
“放过孩子。”曹雁并不意外,眼里的神色更为莫测,俯身轻轻将高麟的衣襟整理好,对着他温柔的笑了笑。
“娘,我不走。”高麟挺直胸膛,小小年纪毫无惧色,甚至将手里并不合适的长剑用力握紧,反而将母亲护在了身后。
曹雁微微惊住,萧奕白也低着头看着这个孩子,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作为高书茫唯一的孩子,事实上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按照惯例进入军机八殿的战神殿学习,只是他似乎也遗传了父亲的劣势,对刀剑一类的武器始终是差强人意,高书茫在世的时候虽然偶尔也会抱怨自己的儿子不成气候,但满眼都是慈爱,倒也没有逼迫高麟去完成那些繁缛沉重的学业。
至少在帝都城的时候,这个孩子的眼里还是那样的天真善良,明明生活在一个复杂的大家庭中,却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
但是现在,他双手持剑站在自己面前,小小的身躯里已经有了和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的老成,让他不禁感到一阵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