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敢,是嫌麻烦。”公孙晏义正言辞的为自己辩解,将一口未动的晚餐推到一边,“比预想中还要麻烦一点,海市是在五年前碎裂结束之后,海港对外开放,吸引了大批中原和三岛十洲的商队过来做生意,那只巨鳌一直被海军扣押在岸边哀嚎,尤其是到了晚上,那叫声凄惨怪渗人的,正好我也想找些路子填补国库空缺,就和常青商量着把它放了,然后找了些自己人过去试探巨鳌,结果还真有运气好的被它看上认了主人,我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重新开放了海市,虽说本质仍是黑市,但并不难管理。”
罗陵点点头,显然这些事情作为东冥八大商行的会主他是早就心知肚明,公孙晏的眼神渐渐严厉,语调也情不自禁的压低:“山市则是在一年后意外出现的,是一只外来的巨鳌取代了以前那只,坦白说这种不明物种突然深入到飞垣的领土,于情于理我是该直接将它驱逐出境的,但是它背上有一家神工坊,生产锻造的精钢柱正好可以解东冥的燃眉之急,我和明溪商量之后决定各退一步,一方面允许他们留在飞垣,一方面要求他们必须服从镜阁的管理,按照我们的规矩办事,这一晃五年过去,两只巨鳌安分守己,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利润。”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咧嘴咋舌露出一个嫌弃又心烦的表情,公孙晏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骂道:“偏偏冒出来个永乐王,他倒卖什么东西不好,非要去倒卖极乐珠,还试图将整个帝都拉下水!”
公孙晏用力揉着额头,感觉脑门都在一阵一阵的抽搐,明溪这几年的脾气算是好了很多,在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改革将朝堂上下大清洗了一遍之后,或许是为了缓和帝都城严肃紧张的气氛,他的性格反而罕见的包容了起来,只要不是犯了原则性的过错,他都乐意网开一面给别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他一贯是对毒品深恶痛绝,这次公然联合外人贩卖极乐珠的还是自己的亲弟弟!
那天晚上的夜宴结束之后,他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就将永乐王定了罪,命令军阁将主犯明肃和碧悠关押于闹市公开示众七日,然后一点情面不留按规定处决,如此铁面无私的行动,杀鸡儆猴的警告着每一个心存侥幸的人,这件事之后桃源乡虽然立刻就被收购,但毕竟山市属于镜阁管理,这也是山海集重新开放之后闹出来的第一件大事,除了主谋永乐王,他这个镜阁主责无旁贷跟着挨了一笔罚款,还被明溪数落了好久。
这件事撕开了和平共处的假面,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明溪就已经有了要和山海集彻底断交的打算。
罗陵耸耸肩膀,两人是同行,更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很多事情不用说开他也能明白,他拉着椅子往前靠了一步,认真的说道:“海市姑且不提,至少是自己人,我这次特意过来帝都找你,是要提醒你小心另外一件事,山市的神工坊和天禄商行也有生意往来,这次新的商会令刚刚颁发,那边就派了人过来找我探口风,他们很不高兴,说要直接终止全部的精钢柱交易,东冥的重建急需精钢柱,真要彻底断供麻烦多着呢!”
公孙晏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罗陵尴尬的摸摸头,问道:“哎,着急也没有用,要不一起去出去吃个饭散散心?秦楼不是在停业修墙嘛,正好安静。”
想起前不久还在和自己抱怨天降横祸,这两天又侥幸的直偷笑的江楼主,公孙晏咧咧嘴嘀咕:“当真是应了那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走吧,我也得关心下墙壁修的怎么样了,我还得靠它开张赚钱呢。”
公孙晏抓起狐裘大氅披在身上,一起推门而出,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帝都城两侧的明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有巡逻的士兵和他们擦肩而过,军靴的声音铿锵的敲击在平整的砖石上,整齐而充满了力量,公孙晏有些心神不宁,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耳边安静了下去,再抬头定睛的时候,悠长的大道不知为何寂静如死,他一瞬间回神,警觉的低喊:“罗陵?”
“公子。”回答他的是一个有几分耳熟的男声,罗陵和巡逻的士兵都莫名从视线里消失了,几步开外明晃晃的路灯下,突兀的浮现出了模糊的人影,来人笑眯眯的对他拱手作揖,开门见山的直言,“公子总算现身了,想必最近的商会令让您忙的焦头烂额吧?”
公孙晏冷眼看着这个不请自来公然出现在帝都内城的男人,是山市主人高价聘请的影守,他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公孙晏面前才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塞过去:“我家主人希望公子能网开一面,这几年大家和气生财皆大欢喜,何必为了区区一个桃源乡和极乐珠伤了和气?公子放心,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还请您回去再考虑一下,不要彻底切断两边的生意才好,这是酬劳,您笑纳。”
公孙晏恢复了笑容,直接将木盒原封不动的塞了回去,找着借口推辞:“是山市巨鳌的主人文先生让你来的吧,可惜这次的商会令并非我一人可以决定,实在是永乐王一事惹得龙颜大怒,我也没办法呀。”
来人按住公孙晏的手臂和他不动声色的僵持着,依然是那副笑呵呵的嘴脸继续说道:“此事确实是我家主人疏忽所致,还连累公子挨了罚,不过您放心,这笔罚款我家主人会三倍补给您。”
木盒再一次被对方硬塞了回来,这个人的手腕力道十足,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公孙晏暗自提高警惕,用为难的语气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似提醒似威胁:“新的商会令是三阁会议讨论之后一起定下的,况且陛下开了口,我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永乐王可是他亲弟弟,直接押送到天守道公开斩首以儆效尤,我只是他的臣子罢了,反正那种巨鳌能上天入海,不如另寻他处,这几年文先生在飞垣赚了不少钱,好聚好散,大家还是朋友。”
“公子此言差矣。”来人摇摇头,很明显对飞垣的政局有过深入的调查,在听到“三阁会议”的同时语气微微一沉,“巨鳌确实可以上天入海,但是那东西领地意识极强,除非旧的领地毁灭不复存在,否则万万不可能再去另寻他处,公子一份新的商会令要让巨鳌离开飞垣,那就等同于侵占了它的领地,会让巨鳌发疯失控的,到了那个时候,不仅鳌背上的山市要毁于一旦,飞垣也会遭遇攻击,两败俱伤的后果,何必呢?”
公孙晏沉默不语,一生精明的贵族公子此刻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对方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也在从他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态变化里分析着每一种结局,两人各怀心思,沉默让气氛变得格外凝重,不知过了多久,公孙晏才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气,对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惋惜,喃喃自语:“公子年轻有为,是镜阁主这个位置上当仁不让最合适的人选,您也不想撕破脸,大家不欢而散吧?”
“哎……”公孙晏眼里的阴霾更加深了,最后一次将木盒还了回去,“我爱莫能助了。”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般的刀光贴着他的胸膛直接撕裂了昂贵的狐裘大衣,公孙晏瞳孔顿缩,一低头就看到一柄锋芒雪亮的刀刃割破了皮肤,鲜血如泉涌数秒就让雪白的外套染上刺目的红,仅仅一个眨眼的刹那,刀光再一次闪烁沿着胸口直抵喉间,公孙晏拼尽全力的往后退了一步,大衣下的长刀凛然出击和对方手里的武器剧烈的撞击在一起!
对方抖去刀刃的血,再无一点片刻前的寒暄客套,那双眼睛宛如被逼入绝境的恶狼,要将昔日的合作人撕成碎片,低笑:“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公子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您不肯收回新的商会令,就是让主人辛苦经营的几十年的山市毁于一旦,这些年公子中饱私囊拿了不少好处,这时候想把麻烦推给‘三阁会议’多少有点不厚道了,既然不想和气生财,那就大家都别想好过!”
公孙晏的眼前一片花白,刀风愈快愈狠,刀刃还带着剧毒!几番格挡之下,血液加速流动让毒素也遍布全身,就在情况岌岌可危之际,袖间沉睡的冥魂赫然惊醒,已经好几年不曾现身的冥魂女子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灵力幻化成长剑击退敌手,再下一击砍到眼前的一刹那卷起昏迷的公孙晏朝着秦楼狂奔而去。
第九百六十二章:蝶镜
毒发的速度极为迅猛,顷刻间公孙晏就已经意识恍惚,他艰难的想睁开眼皮,却发现自己好像穿梭在一个奇妙的隧洞中,两旁的画面熟悉又陌生,像过往记忆的碎片,一点点的离他而去。
冥魂的躯体是没有温度的,但他却仿佛感到了一抹淡淡的温暖,冥冥之中耳畔传来遥远空灵的声音,听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又在说着什么话。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的景象终于由远及近的清晰起来,公孙晏木楞的看着眼前,分不清现实和虚拟,他身处一片翠绿的竹林中,远方的湖泊水光潋滟,反射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明媚而刺眼,竹叶盘旋着从枝头徐徐坠落,掉在同样青绿的湖水上,散着荧光的蝴蝶停泊在水面,一张气鼓鼓的脸庞突兀的出现在他眼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毫不客气的提了起来,他诧异的看着这个身着宽大绿袍的女子,看着她横眉冷对的指着自己鼻尖骂道:“又偷懒!你昨天的功课就没做完,今天还在这睡懒觉,快起来,今天是灵蝶破蛹的日子,你不是一直吵着要看吗?”
“蝶嗤……”公孙晏呢喃的叫出了这个名字,脑子还在一片混乱中无法理清头绪,怎么回事……他怎么好好的回到了东冥的蝶谷,还被月圣女蝶嗤一脚踹了起来?
少女哼着歌走在他前面,不是记忆里祭星宫的圣女,而是很多年前蝶谷的门徒的装束。
蝶谷位于东冥的大山深处,周围有一片茂密的竹林,因为非常靠近七禁地之一的空寂圣地,所以这里也是人迹罕至,偶尔会有迷路的凶兽灵瑞找进来,被谷内氤氲的灵力吸引久久赖着不肯离去,但谷内的弟子也不会介意这些,她们多为女子,有时候还会主动给迷路的小家伙们喂食,带它们走到圣地的边缘之后依依不舍的告别。
蝶谷之所以得名“蝶谷”,就是因为此地生活着一种极为漂亮的灵蝶,它们会在夜里绽放出萤火一般的光芒,拖着细细的光尾,宛如山野精灵,而这些灵蝶会将谷内占星所得的结果传递到飞垣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阳川被皇室捧为先祖的日月神殿,还是伽罗被异族奉为神话的白教,包括羽都魑魅之山深处的隐居异族,灵蝶的翅膀轻盈的飞过飞垣的山山水水,千百年如一日为这片光怪陆离的土地预卜着祸福。
灵蝶的寿命很短,一只飞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归的那一天,因而蝶谷极为珍视它们,每一次的破茧成蝶,门下弟子都必须虔诚的为它们祈福,将自己的感谢和尊敬,传递给它们知晓。
他不是蝶谷的正式门徒,甚至家里人早就迁居去了帝都城,只不过是按照祖上的规矩,七岁之前的男孩要留在东冥学习罢了,一个家境富饶,父母又不在身边管束的公子哥,在某一天闲着无聊的时候意外闯入了东冥的大山之内,然后毫不意外的迷了路,又屋漏偏逢连夜雨遇到了山体滑坡,从小养尊处优的公孙晏差点死在那次任性的游玩中,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即将被山洪卷入漓水的一瞬间,有一只手稳稳的拽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看着柔柔弱弱的,结果一动手,就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救了回来。
那个少女穿着一身宽大的绿袍,在泥泞的山间也没有弄脏衣服,像个邻家的大姐姐帮他擦去脸上的泥水,皱着眉头说出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现在可是大夏天,你穿个狐裘不热?快脱下来,东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会太阳出来,你穿着个湿漉漉的大棉衣会中暑的!”
然后,她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六岁的孩子,那一年的公孙晏虽然不像现在这样财大气粗,但也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权贵公子,他嫌弃的看着这个一脸穷酸样的少女,嘀咕:“我这件衣服可贵了……”
话音未落少女就强行按着他的脑袋扯下了外套,她冷哼一声,将沾湿的狐裘大衣叠好放到自己的背篓里,不由分说的拽着他:“你迷路了吧?东冥的大山可不是小孩子能随便进来的地方哦,先去我那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哎呀,我可穷了,就几件廉价的素布麻衣,你将就着穿几天,等镜阁过来修好了路,我再送你回城。”
迷路三天的小公子虽然还想继续嘴硬,奈何咕噜噜的肚子不争气的一直叫唤,少女捂嘴偷笑,从背篓里拿出一块简单的葱油饼递给他,耐着性子哄着:“饼也很便宜,是我自己做的,委屈你啃两口吧。”
那是他第一次进入传说中的东冥蝶谷,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冥人,他自然是打出生起就对神秘的占星术极为感兴趣,可惜这里八成的弟子都是女孩子,为数不多的男弟子大多也只是干些和占星搭不上边的其它活,救了他的少女名叫蝶镜,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占星一事素来是天赋远重要于努力,她和她的妹妹蝶嗤一起,成为当时谷主最器重的两个徒弟。
他很好奇,毛遂自荐的想要拜入蝶谷,然而巫苍谷主意味深长的看着那身已经洗干净的狐裘大氅,只是默默将大衣还给了他,还让蝶镜等路通了就送他回万佑城,嘱咐她只要交给军阁就好,军阁会将他平安送回家。
他惊讶的看着谷主,他并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可谷主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命运像一只奇妙的手,那一年的镜阁被其它的事情耽搁延缓了东冥的修路工作,以至于那条通往万佑城的山路整整半年无法行走,他心中暗暗侥幸,反正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人家怎么也不能真的把他丢出去自生自灭,加上商人世家天生的嘴甜,很快他就和蝶谷的弟子们混熟了,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教他蝶谷的占星术,但蝶镜会私下里偷偷教他学习一些小法术,老谷主看在眼里,虽面有犹豫,最终还是装聋作哑什么也没有阻止。
那一年的巫苍谷主……是不是就已经看到了蝶谷覆灭的未来,是不是也看到了蝶镜会惨死在他手下?
昏迷中的公孙晏抑制不住的打起寒战,掌心那抹温暖完全无法阻止身体情不自禁的渗出冷汗,迷迷糊糊中,他跟着蝶嗤来到了灵蝶破蛹的竹林里,阳光从竹叶的间隙中倾斜而下,一束一束宛如细线照耀在蝶蛹上,仿佛是将天地的灵气注入其中,很快美丽的灵蝶就破蛹而出,它们在竹叶上一点点展开翅膀,竹林里的蝶谷弟子双手合十,念着祈祷的经纶,那样的景象静谧、美好,让自小生活在城市喧嚣中的小公子看直了眼睛,感到内心深处有种奇妙的悸动。
时间缓缓的往前,一点点在回忆里刻出深深的齿轮,又过了半年之后镜阁终于修好了山路,而此时公孙家为了找寻失踪的小公子不得以寻求了军阁的帮助,三翼鸟每天都在头顶上盘旋掠过,他知道那一定是在找他,但此刻的他却完全不想回家,就在他费尽心机的想找理由赖着不走的时候,蝶镜却忽然主动戳穿了他的小心思,捏着他的鼻尖笑道:“你再不回家,军阁可就要把这里掘地三尺了呦,我教你养灵蝶好不好,等你学会了随时可以让它们带你回来,我也会去城里看你的——当然,只要小少爷不要嫌弃我是个穷人就好。”
他“唰”的一下红了脸,这才发现原来对方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蝶嗤在一旁用脚尖提着湖水,阴阳怪气的说道:“我听说公孙老爷升了官,现在已经是墨阁的左大臣了,这小公子以后也会搬去帝都城吧,哎呀呀,看他这油嘴滑舌讨人喜欢的嘴,将来十有八九要当个贪官污吏,祸国殃民呦!”
“才不会!”蝶镜笑着拍打着妹妹的嘴,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和向往,“小晏以后一定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怎么可能!”蝶嗤也捏着姐姐的脸颊,不屑一顾的反驳,蝶镜歪过头看向公孙晏,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民女子是如此的美丽动人,用骄傲的语调毫不犹豫的说道,“那当然,小晏可是我的徒弟呀!”
公孙晏的眼角倏然落泪,下意识的用力紧紧抓住身边唯一的温暖,七岁之后他就被父母接到了帝都城,像所有权贵世家的孩子一样接受最好的教育,一开始他每年都会找借口会东冥,然后让灵蝶引路带他去蝶谷小住几日,渐渐的,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伴随着年龄的增长,野心也在一步步无止境的扩张,他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左大臣,母亲的皇帝的亲姐姐明镜夫人,两个姐姐都是嫁入豪门强强联姻,公孙家族一跃成为三权贵之首,而作为家中长子的他也被寄予了厚望,自然也毫无例外的给他定下了最合适的妻子人选。
他其实并没有反对,毕竟那位小姐和他是自幼相识,长着一张可可爱爱的脸蛋,是他母亲明镜夫人的妹妹明戚夫人的女儿,会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晏哥哥”的叫着,谈不上有男女之情,反正他也不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