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话。”
这二字落下,岑照勾了勾嘴角。
“大人不肯放过岑照,是因为害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似乎在顾忌什么。”
张铎抬头冷声道:“你既无畏生死 ,大可明言。”
岑照闻言,朝前稍显狼狈地迈了一步,声较之前,放轻了不少,“生死,倒是无畏。但我家的阿银,还在大人手中。”
张铎笑了一声,“我不屑拿个女人来威胁谁。”
“也是。大人在朝这么多年,不结姻亲,却能将大半个洛阳的门阀士族攒于股掌,实令人叹服。”
“我用的是什么手段,你心里是明白的,你也领教过,不用再对着我说虚话,我没有这个兴致。”
“是,那照就说明话。”
说着,他又忍不住嗽了几声,一时佝偻了背脊。
面前传来几下手指与杯盏敲击的声音。
“你面前有一盏茶。”
不算是关照,也没有羞辱的意思,岑照也不推迟。
颔首应了个“是。”依言弯腰,伸手试着朝前面的茶案摸去,却始终不能触碰倒杯盏。
张铎见此,顺手拿起手边的匕首,顶着杯身向岑照推去。
“端稳了,只赏你这一盏,献俘之后,廷尉狱中饮食不堪,这样的茶,你这辈子再也喝不到了。”
岑照端起茶盏笑了笑:“大人也这样对阿银说话吗?”
“我有何必要与一个奴婢多话。”
“那便好,阿银心气弱,平日我偶尔一两句重话,都会惹她的眼泪。好在大人不屑理睬她,不然,她要哭成什么模样。”
一席话毕,其言辞云淡风轻,却像一块烙铁直烙铁在张铎的胸口上。
将才的言辞交锋,二人皆在试探,互有来往。
然而,说到与席银有关的事上,张铎竟不自觉地,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谎话。
什么不与一个奴婢多话,天知道,他对着席银说了多少原本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
就更别论“什么该杀就杀。”
他面对那个女人,甚至连口刀都飞不出来,怎么杀?
张铎忽地会出意思来。
眼前的这个人,在用席银攻他的心,他不断地强调席银身上那一段他看不顺眼的软弱和卑微,反复谈及他对席银的关照,以及席银对他的倚赖。
这些都是张铎急于从席音身上破除,极于要席银斩断的。
字字句直插他的要害,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想至此处,他抬手一把握住岑照手腕上镣铐,往案上一摁。
岑照扛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身子猛地朝前一倾,屈膝在案前跪了下来,不及出声,就听到了头顶传来其意不善的话。
“岑照,世人都知道,张铎是个无心之人,亦不屑攻心之道。是以与我博弈,攻心为下,你至多在死前,为自己多讨得一层皮肉之苦。”
岑照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只得被迫仰头道:“大人当真不屑攻心吗?”
“何意?”
“大人利用阿银逼迫皇帝囚禁皇太子母子,并以此反逼郑扬东伐。致使郑扬身死于战中。虽然,大人因此受了大司马的重刑,几乎丢掉性命,却也因此避开了朝内军务,让叛军一路杀至云州城,将郑扬的这只的军队消耗殆尽。至此,各洲郡外领军之中,再无可以掣肘赵谦的势力。这一连招的实棋,张大人走得绝妙。但照私猜,大司马之死,应是其中攻心的一环。”
“呵……看得不差。”
他说完,松开摁在案上的手,“那你试试,你的攻心之道,能否在我这里给你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岑照扶着案,半晌才慢慢站起来。
磕碰之下,镣铐哗哗作响。
“阶下囚而已,哪里敢对大人使什么攻心之道。照……从未想过在你手中还能有什么生机,我不走,无非是不想我家里那个丫头伤心,她小的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怕我再丢掉他,非要拽着我的袖子才肯入睡。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让她相信,北邙山的青庐是她的家,我永远不会丢下她。我不能骗她。哪怕死在洛阳,我也要让她明白,我回来找过她,我没有丢下她。”
他说完这一番话,面前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良久,方从背后突兀地吐来四个咬牙切齿的字:“龌龊至极。”
岑照顺着声音转过身。
“无非孤人求偶而已,中书监,言辞自重。”
“自重”二字,陡然点燃了张铎的心火。
但他发泄不出来。男女之事和那些幽玄无用的玄学清谈一样,是过于浮于乱世表面的东西。张铎弃置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被人就此明斥,要他自重。若是此时发作,无外乎把他这十几年的禁欲修炼全部焚了。
他背过身,强抑住怒意,内翻腾不止,他不由握紧了手指,然而,那夜在清谈居中,手掌捏握之时,那柔软温暖的触觉一下子全回来了。他继而想起了席银的脸,睫毛上挂着晶莹的眼泪,喉咙颤动,连吞咽的声音都几乎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