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宣沉默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回到江州以后,除了第一日,与席银说了几句话之外,她几乎没出过什么声,也不肯见人。
后来,许博命人将伤病送回荆州城治养,江州城的内禁军人手便渐渐不足起来,江凌也不再禁着席银和其余的女婢,任凭她们为伤兵营熬药浆衣。起先张平宣并没有露面,某一日,却也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裳,跟着席银一道来了营中,江凌本要阻拦,后来倒是被席银叫住。
“殿下有身孕啊。”
“放心,我照顾殿下没事的。”
江凌抓了抓头道:“若是陛下回来知道,我纵着你们这样折腾……”
“他能说什么呀。”
席银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弯眉笑着打断江凌的话,“让殿下做吧,我看殿下这几日,都肯吃些东西了。”
江凌无奈,只道:“你也是半个女将军了。”
席银一怔,红面道:“将军再说什么话啊。”
江凌摊了手,“如今江州无将,我亦力有不及,伤兵营内人手不足,若不是内贵人与黄府上的这些女婢,我难免惶然,到是辛劳了内贵人。”
席银笑笑,“江上战况如此,我们心里也不好受,能为将士们做些事,哪个是不情愿的。”
这话倒是真的。
至于其中张平宣究竟是什么心,无人得知。
毕竟她至今不肯表达,也不肯接受任何一个人的好。苦于劳役,像是在自罚一般。
席银见她不肯接帕子,便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替下她的手,轻声道 :“殿下,先去吃饭吧,我帮你拧起来晒上。”
张平宣稍稍直起身子,抖着手上的水,静静地看着席银有些皲裂的手,忽开口道:“你是不是从前做惯了这些。”
席银站起身,用力拧了一把水,“在青庐和清谈居的时候常做,入洛阳宫以后就不怎么做了。”说完,她抬头望着张平宣,“但现在做这些事到觉得和以前不一样。”
张平宣道:“有什么不一样。”
席银偏头想了想,轻道:“不觉得是劳役吧,也不是借此求生。”
张平宣搓了搓膝上的衣料,“那那些女婢呢。她们图什么,这样辛劳,也得不到主人的恩情,休战后,她们和这些军将,一拍便散了。”
席银含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殿下呢,殿下为什么要跟我们一道。”
张平宣抿着唇沉默了一阵,仰头道,
“不知道如何在江州自处,就想做些事情。”
一时之间,她面上闪过一丝惶意。
“我……心里明白,虽然你们什么都没说,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我,荆州一战不至于如此惨烈,死伤…这么多人。我无地自容。”
席银望着水盆中的皂花,轻道:“我以前也差点做了蠢事。陛下说,我拿他的尊严去接济别的人,那时我也无地自容。后来我觉得做了错的事,就要担着,男人女子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皮开肉绽……”
“心安理得。”
席银一怔,“殿下也知道?”
张平宣点了点头,“张铎对母亲说过一次,那个时候,我还小。”
说着,她忽有些释然地笑笑,“也许等张铎回荆州,我就有勇气去应这句话了。他要我皮开肉绽,我亦心安理得,他要处死我,我亦无话可说。”
席银没有说话。
张平宣勉强露了一个笑,使气氛不至于如此残酷,凝着席银道:
“阿银,他应该教你读过一些儒书吧。”
“嗯。”
“读过……董仲舒这个人吗?”
“读过一些,但是陛下没有详说。”
“为什么。”
“他好像,不大喜欢这个人吧。”
张平宣悻然点头。
“是了……他少年时,在父亲面前,批驳过此人,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回,他被父亲打得半日下不得榻。”
当年的时光从眼前一晃,心肉就伸细枝末节地触角,一缩一张,又酸又胀。
张平宣揉了揉眼睛,勉强挥掉回忆,转而道,“那你懂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吗?”
席银点了点头,又忙摇了摇头。
张平宣没有嗤她,苍白地笑笑,“无妨,也不重要了。在我看来,天理人欲之间,张铎一定不是个好人,但我自诩良善之人,做的却也是伤天害理,杀人灭己的事……”
她说完,咬牙摇了摇头。
“儒道,佛道,都在乱世骗人。”
这一句话落入春尘之中,沉沉浮浮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