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铜胡笳,替刘知远指挥过猎鹰的郭允明,对此非常熟悉。哪怕是再微弱,也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铜胡笳,是当年沙陀人出战时最常用的联络物品。
如今,天下豪杰麾下的队伍中,依旧保持着很多沙陀族习惯的,只有两家。
一个是曾经在后唐明宗麾下效过力的沙陀人刘知远,现在的汉王。
另一个,就是后唐太祖李克用的养子李存审的第四子,李彦卿。
数年前为避嫌恢复姓氏为符,受封许州节度使,祁国公。
第三章 众生(五)
符彦卿麾下的一干细作,却不知道郭允明如此有耐心,居然坚持到亲耳听见了他们的联络信号,方才冷笑着罢手。
他们看不见已经消失于河面上的大船,更看不见郭允明那夜枭一般的眼睛。在认定了大船已经去远之后,他们立刻放松了警惕。陆续从各自的藏身地点钻出来,彼此用铜胡笳打了个招呼,然后跳上坐骑,星夜向自家老巢疾驰。
“二皇子”已经被刘知远的人接走了,马上,就要成为后者手中的傀儡。“挟天子而令诸侯”,可不是当年三国曹氏的独门绝活。自献帝之后,几乎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会出现类似的剧情。而为了应对即将出现的被动局面,符家必须现在就有所行动。
因为眼下符彦卿还接受了契丹天子耶律德光赐予的官职,所以这些细作,并不需要像郭允明等人那样绕开州县。他们沿着最近几年刚刚休整过的弛道,靠着符家的腰牌和怀里的银锭铜钱,一路狂奔。并且频繁地在沿途驿站更换坐骑,只用了两个夜晚和一个白天,就将辛苦打探回来的消息送入了祁国公府邸。
恰巧符彦卿的长子,衙内亲军指挥使符昭序当值,接到“二皇子”落入人手的消息后,大惊失色。连句慰勉的话都没顾得上向细作头目说,起身穿过前衙的后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了院子中央位置,自家父亲的书房。
符彦卿虽然已经到了耳顺之年,精神和体力,却丝毫不输于二十几岁小伙子。这天趁着早晨刚起床兴致好,正在仔细品鉴一幅前朝颜鲁公留下的墨宝。猛然听得院子里头传来慌张的脚步声,忍不住轻轻皱眉,“谁在那?大清早瞎跑些什么?”。(注1)
“阿爷,大事,大事不好了!二皇子,二皇子已经被刘知远,刘知远的人送过,送过黄河了!”没等侍卫们开口回报,门已经被人用力推开。紧跟着,符昭序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弯着腰叫嚷。
“荒唐!”见到自家长子表现得如此惊慌失措,符彦卿心中原本只有三寸高的火头,“突”地一下就跳到了七尺。将手中书札猛地朝案子上一拍,大声呵斥:“你平时所做的那些养气功夫,莫非都做到狗身上去了?屁大的小事就乱了方寸!若是刘知远的兵马果真打到了家门口,还不是要把你给活活吓死?!”
“不,不是!没,没……”符昭序被骂的脸色微红,却依旧无法平心静气。摆摆手,断断续续地补充,“唉!阿爷,您且听我说完!二皇子被郭允明那厮,给一路护送过黄河了。咱们的人,李守贞的人,还有高行周的人,都没能把他给抢下来。但是过了黄河之后,还要再经过怀州、泽州、潞州,才算安全进入河东节度使地界。他们,他们在路上,不,不可能每一刻把二皇子保护的泼水不透。只要阿爷您用飞鸽,用飞鸽给咱们布置在太行山内的那支奇兵,下,下一道追杀令。随时,随时都可能让那玩鹞子家伙的空欢喜一场!”
“然后呢,然后就为父我就落下一个弑君的恶名?!然后,然后你我父子就等着被天下豪杰群起而攻之!”符彦卿心头的火苗,顿时从七尺转瞬跳到了一丈,向前逼了半步,居高临下看着自家儿子的眼睛质问,“你最近是不是猪油吃多了,还是刚刚从马背上掉下来过?说话之前,能不能稍微用点儿心思!除了惹祸上门之外,派人杀了二皇子,到底对我符家有什么好处?!莫非你依旧嫌我符家人丁旺盛,还想再招惹一场灭门惨祸?!”
他乃是后唐秦王李存审的第四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然而大哥昭义节度使符彦超和二哥义成节度使符彦饶却先后卷入了帝王的家事,死于非命。三哥符彦图也为此被吓出了口吃病,五十多岁的人了,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他符彦卿算因祸得福,取代了三位哥哥,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全部基业。可符家的实力和人丁,却因为两场惨祸而大幅缩水。如果真的再因为谋害“二皇子”,而成了众矢之的,恐怕符家就得彻底断送在他这代,再也无法继续向下传承!
然而当父亲的说得声色俱厉,却根本未能触动做儿子者分毫。符昭序只是又稍作迟疑,就振振有词地说道,“怎么会?咱们自己不承认,谁还能把一群强盗的罪行,硬安到符家头上?!照理说,太行山距离他刘知远的地盘更近。谁知道是不是他刘知远突然心生歹意,在半路上对二皇子痛下杀手?!”
“出去!”实在对这个糊涂儿子失望到了极点,符彦卿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指着书房的门咆哮,“给我滚出去。从现在起,你的衙内军指挥使也不必做了。把印信立刻交你弟昭信手里,然后闭门读书三年。什么时候把心思读通透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父亲大人——!”没想到好心替家族献计,却落到如此下场。符昭序又气又急,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如雪,“二弟今年才十一,以前从没带过兵,甚至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那也好过你这糊涂虫!”符彦卿咆哮,“至少,他能做到守成有余。而不会像你,将整个家族往绝路上带!出去,立刻给我出去。来人,传老夫的命令。符昭序行事糊涂,忤逆不孝。从即刻起,免去衙门军指挥使之职,闭门思过。家中大事小事,他都无须再参与!”
这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薄惩,而是要剥夺作为长子的家族继承权了。顿时把个符昭序吓得“噗通”一声,跪倒于地,“父亲大人息怒,儿子,儿子知道错了!”
谁料想,他越是急着认错,反而越是令符彦卿伤心。摆了摆手,咬牙切齿地数落,“你知道个屁!才遇到点风险就不敢坚持自我,将来你怎么可能管得好这个家?!怎么可能带好手底下的各军将士?!”
“认错也不许,坚持到底也不对,您到底想让我怎么样?”符昭序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听老父连一点“活路”都不愿给自己留,忍不住也火冒三丈。“干脆,您老一刀把我给宰了算了,好歹能永绝后患!”
“你,你……”符彦卿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不知不觉间,手就像自家腰间摸了过去。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符昭序见状,也不躲避,只是流着泪缓缓摇头。“您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巴不得我早把长子的位置给别人腾出来。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努力,也全都是错!”
“你个昧良心的王八蛋!”符彦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将手从刀柄处收回,抬脚冲着儿子猛踹。“从你八岁起,我就全心全意培养你。无论吃穿,还是用度,还是聘请文武教习,哪样计较过本钱?哪样,不是捡最好的给你?!而你,你居然还嫌我这做父亲的对你关照不够。你,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到底怎么样才能心满意足?!”
他是疆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将,身手实在比自家养的公子哥强得太多。才三、两脚下去,就把符昭序给踹成了滚地葫芦。
后者挨了揍,却依旧不肯服软。双手抱着脑袋,大声哭诉:“那又如何?从小到大,你真正放心过我做任何事情么?说是衙内军指挥使,没有您的点头,我可能调动一兵一卒?!甭说是二弟,就连才学会走路的老三,您给他的笑脸,加起来比我这三十几年都多吧!我又不是石头,怎么不知道冷暖……?”
“我,我打,打死你个贪心不足的王八蛋!”符彦卿听了,心中的失望简直变成了绝望。抬起脚,冲着儿子的屁股和大腿根儿等肉厚之处,继续狠踹。
周围的侍卫听了,都吓得躲出远远,谁都不敢随便上前搀和。眼看着父子俩个就针尖对上了麦芒,谁都无法下台。院子的侧门处,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啊,阿爷,您这是怎么了?就算父子两个切磋武艺,也不能下如此狠手吧!来人,还不把我大哥扶起来?!阿爷,您小心点儿,大哥细皮嫩肉,万一伤得狠了,过后您自己可是难免心疼后悔!”
说着话,一道淡蓝色的影子,已经飘到符彦卿面前。纤细的胳膊只是轻轻一推,就把百战悍将,给推得跌坐回了宽大的胡式座椅中,瞪圆了眼睛喘息不停。
“大小姐!”
“见过大小姐!”
……
众侍卫如蒙大赦,一边上前给说话的女子见礼,一边从地上扶起满屁股脚印儿的长公子符昭序。
大伙谁都知道,符彦卿对女儿比对儿子还亲。特别是对刚刚代表符家与李家联姻,下嫁到给天平军节度使李守贞之子的符赢,更是因为心存负疚,而视作眼中之瞳。
“阿爷,您这是怎么了。哥哥也三十几岁的人了,您多少也得给他留几分颜面?!”在众人略带欣慰的目光中,符赢走到符彦卿身后,一边轻轻给父亲捶打脊背,一边柔声替自家哥哥争理。
“你问他,今天这顿打挨得冤不冤枉?我要是不狠狠给他个教训,他永远不会长记性!”符彦卿刚刚经历了一番发泄,心中火头消失了近半儿。指着站在面前满脸是泪的儿子,恨铁不成钢。
他虽然身体强健,精力旺盛,但在繁衍子孙这方面,却并不怎么成功。长子符昭序之后,接连三个都是女儿。直到十年前,才有了老二昭信,算是老大的后备。两年半前,又有了老三昭愿,好歹让家族有了开枝散叶的可能!
所以对于自家长子,他以前着实过于娇惯放纵了些,根本不曾板起脸来做过一天严父。直到现在,才忽然发现老虎家里居然养出了一只病猫,开始暗生悔意,却已经为时太晚。
“你们几个都退下,顺便到厨房,给我父亲、哥哥和我,传今早的饭菜上来。”见父亲依旧余怒未消,而哥哥又始终梗着脖子,符赢的眼睛微微一转,笑着向侍卫们吩咐。
“遵命!”众侍卫正巴不得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闻听此言,立刻齐齐答应了一声,迈开双腿,如飞而去。
待大伙的身影都走得远了,符赢又冲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摆摆手,低声吩咐,“金钏,玉钏,你们去门口候着。等会儿帮忙斟酒布菜!顺便招呼过往的人,让他们都长点儿眼色,别走得太近!”
说罢,也不管两名丫鬟如何去执行。袅袅婷婷走到书案前,捧起茶壶,先给父亲和哥哥两个,各自斟了一碗,亲手奉给对方。然后又笑着开解道:“父亲打儿子么,当然是爱之越深,责之越切!但除了责之外,您至少得让哥哥明白,您责罚他的道理。如若不然,非但他挨打挨得稀里糊涂。您老的一番苦心,不也枉费了么?”
“哼!”符彦卿鼻孔里喷了一口气,随即苦笑着摇头,“怎么你不是个男儿身。如果你哥有你一半儿强,我这个当父亲的,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