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呯!”“呯!”奉命掌控左右两翼的汉军将领恼羞成怒,不得不提前发射出了本该用于最关键时刻的床弩。一丈多长,手臂粗细的弩杆带着风,窜进幽州骑兵当中,凡是被射中者,皆当场丧命。而那粗大的床弩,却余势未尽,很快穿透了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倒霉鬼,将他们如同切成块的羊肉般穿在一起,喷着火焰般的血浆掉落尘埃。
正在疯狂前压的骑兵队伍顿了顿,中间裂开了数道血淋淋的伤口。但是,床弩的数量有限,装填也过于缓慢。一轮发射之后,便立刻难以为继。遭到了重击的幽州骑兵们则齐齐发出一声大喊,宛若受了伤的疯狗般,以更快的速度,更决然的姿态,扑向对手。每个人都把横刀或者弯刀举得高高,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一片通红。
“杀郭威!”安国军节度使刘铎把心一横,咬着牙从亲兵怀里抓起一面令旗,来回摇晃。这是全军押上的命令,只要发出,便再无收拢队伍后撤的可能。
他不再怀疑郭威的受伤的消息是个圈套了。马上,汉军就要全线溃败。据他的认知和经验,没有一个主帅,敢把圈套设到这般模样。以身为饵可以,但肯定要有个限度,不能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诈败诱敌可以,但是也必须有个把握好分寸,不能弄假成真,最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一阵清脆的锣声,却让他刚刚举起的手臂,僵直在了半空之中。
是南枢密院知事,幽州节度使,此番南下的领军主帅赵延寿,是他,从中军位置敲响了全线后撤的锣声。安国军节度使刘铎扭头回望,眼睛里写满了羞恼。然而,很快,他的羞恼就烟消云散,目光僵直,嘴巴长大,身体颤抖成了风中残荷。
先前一直被幽州骑兵追着打的郭威,忽然又站到了自家中军的最前方。持矛而战,左右则是两堵坚实的长矛之墙。在宽阔的矛墙之后,先前亡命奔逃的汉军,纷纷扭过头来,弯弓搭箭,将成排的破甲锥射向了幽州骑兵,每一轮,都夺走生命无数。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郭威等人的身前。与骑兵们相隔半丈远位置,隐隐有一条暗红色的堤坝。手持丈八步矛的汉军,可以隔着堤坝,将追上来的骑兵挨个捅穿。而手持横刀和弯刀的幽州骑兵,却无法直接撞烂堤坝,只能不断盘旋着,躲避,招架,直到成为长矛和羽箭下的一具尸骸。
是老狼符彦卿所创的牛车连环阵,经验丰富的刘铎,脑海里迅速涌起一段无法忘记的回忆。三年前的阳城之战,符彦卿正是利用这种低矮简陋的牛车,给了契丹骑兵迎头一棒。今天,郭家雀又偷偷摸摸,将老狼符彦卿的成名绝技给使了出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锣声响亮,焦急中透着疯狂。安国军节度使刘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执行,并且命令自己的亲兵,用尽一切手段,将后撤的命令传遍全军。刹那间,锣声,号角声,传令兵声嘶力竭的叫嚷声响成了一片。
但这一切,都为时太晚。骑兵的速度优势,此刻完全变成了负累。先前因为冲得太快,有七八千幽州将士,已经完全陷入了汉军故意凹下去的军阵之间。眼下想要再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且不说汉军的左右两翼,已经由横转斜,不停地用羽箭封锁幽州儿郎的后路。就是幽州骑兵自己,因为分属于不同节度使指挥的缘故,彼此间互相冲撞,互相争抢,也令他们的队伍愈发地混乱不堪,速度越来越慢。
“咚咚咚咚咚……”一阵激越的战鼓声忽然响起,贴着地面,瞬间冲入所有人的心脏。安国军节度使刘铎猛地打了个哆嗦,面如土色。这是标准的进攻命令,曾经在李嗣源麾下效过力的他,熟悉到无法再熟悉。
惊慌中,他一边策马远遁一边举起脑袋回头张望,只见已经移动到位的汉军左右两翼,如同一把剪刀的双刃般,迅速合拢。还没来得及从双刃之间撤出的幽州将士,一刹那就被切得血流成河!
“来人,传老夫口信给常克功。郭某已尽全力,接下来,就看他的了!”数百步外,盔甲上插了十数支羽箭的郭威大声吩咐。刺在脖颈处的鸟雀随着血管的剧烈跳动拍打双翅,随时都可能一飞冲霄。
第三章 抉择(七)
“这个郭家雀,就会给老夫找麻烦!”泽潞节度使行辕,常思冲着郭威的信使张永德摆了摆手,大声抱怨。肥肥圆圆的老脸上,却写满了开心的笑容。
一场关系到大汉国运的恶战,却没他常某人什么事情。曾经的百战之将,如今却天天蹲在潞州城内跟四下的乡贤土豪们泡蘑菇。最近一个多月,甭提常思心里头有多腻歪了。可腻歪归腻歪,没有刘知远的圣旨,他却不敢将爪牙探过巍巍太行。龙皆有逆鳞,几个月前为了保住石小肥一条命,他已经触过了一次,除非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再触第二次。
而无圣旨擅自出兵,则属于最大的逆鳞之一。特别是在刘知远疑心病日重的情况下,哪怕他只派出几百步卒翻越太行,也难免不被以谋逆罪论处。昔日二人同生共死的交情,此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现在好了,郭威的一封亲笔信和短短几句叮嘱,立刻让常思看到了一条“明路”。不出兵没关系,反正自己手中的兵马本来也没多少,战斗力更是不值得一提。但派爪牙混入商队去大辽国捣乱,总不会让人往谋逆方面想吧?至于一番折腾所需的开销,则根本不用考虑。眼下常思最不缺的就是钱,背后有家族几代人的积累在支撑,手边儿上,还有陆续从治下各堡寨村落追回来的大笔陈年积欠。
说起积欠,就不得夸一下此刻正站在武将队列末尾的刘老大。当日虽然逃过了一场死劫,此人却因为出面指证许言吾,而彻底得罪狠了地方乡老。所以有家不敢回,干脆彻底投靠了常思,做了后者麾下的一名步军百人将。
想要融入常思麾下这个军人圈子,当然不能只靠着脸皮厚。故而刘老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乡贤们勾结贪官污吏,一边拼命搜刮百姓,一边截留赋税自肥诸多手段,全都给端了出来。并且主动请缨,到有司协助催缴。
这一下,地方上那些乡贤和豪强们,是彻底麻了爪。想要明扛,想想数日前一万人马被常思五百骑兵就给击溃的事实,就腿软脚软。想要继续耍弄手段阳奉阴违,却瞒不过刘老大这个“内行”,于是乎,大多数堡寨都在常思给定的第一个期限内,主动输诚,向就近的县城缴足了连续三年的拖欠,并且以最快速度解散了私自募集的庄丁家将,以示再无反抗之意。
当然,也有一些靠近山区的庄子和堡寨,依旧在咬着牙死撑。对此,常思也不着急,只是派出麾下爱将王政忠领着兵马,由近到远,一个接一个前去催讨。遇到主动开门投降的庄子,则按照常思先前所说,把三年拖欠再加一倍征收。遇到胆敢勾结山贼草寇负隅顽抗者,则先将前来支援的山贼和死守堡寨的庄丁一并干掉,然后再将堡寨的主人以通匪罪就地正法,家产全部抄没充公,名下土地直接分给了参战的团练将士,以嘉其忠勇。
如此只端了四五个堡寨,那些以为可利用山贼给自己撑腰的堡主寨主们,就彻底落了胆儿。没等王政忠带领兵马杀到家门前,便主动脱光了上衣,背着荆条恭迎出十里之外。认打认罚,只求对方给自己全家上下留一条活路。
对于这些迷途知返者,王政忠也不过分逼迫。先让对方把庄子最近三年来拖欠的税赋翻一倍交齐,然后再勒令对方出一笔“出征费”劳军。如此一来,那些乡贤豪强们,虽然保住了性命和田产,也彻底伤筋动骨。想要再恢复往日的实力,恐怕没有十年八年的卧薪尝胆,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随着大笔积年拖欠的赋税陆续入库和贪官污吏们的自我收敛,潞州地方的各级官府,终于开始了正常运转。市井间的生机,也开始慢慢地恢复。而凭借入库的赋税和抄没所得,常思也终于能放手去吞并、整顿地方兵马,并从民间招募壮士,大肆扩充实力。泽潞节度使也不再是一个只有五百私兵的丧家犬,而是渐渐成为了真正的一方诸侯!
“叔祖父这里如果有什么难处,不妨直接示下。晚辈凡是可以替我家大人做主的,保证绝不推脱!”见常思一笑之后,就闭口不言,郭威的信使张永德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补充。
他是郭威的女婿,而郭威在未成名前,一直称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常思为常叔。所以细论下来,他就比常思小了两辈儿,只能称对方为叔祖。
常思闻听,又是微微一笑,冲着张永德摆了下手,低声道:“有什么为难的?不过是背后给人捅刀子的勾当而已。我以前不去做,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意把这些手段用到自己人身上。如今去算计赵延寿,当然就百无禁忌!”
“多谢叔祖父!”张永德闻听,喜出望外,赶紧站稳了身体,长揖而拜。
“不必多礼!”常思又冲着他摆摆手,沉吟着道,“忻州和代州,一直是与塞上往来的要地。契丹人未攻取渤海国之前,那些土酋显贵们所需丝绸茶叶,各项红货,大多是由商户们经这两地运出。咱们河东所需的战马,也是从这两地运进。如今契丹人刚刚换了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肯定会有许多新晋贵胄乘风扶摇而上。以他们那张扬的性格,恐怕各类上等面料和珠宝首饰,缺额不是一般的大。找几个心思灵活,能说会道的兄弟塞进商队里,接触到那些契丹新贵不难。问题关键在于,除了丧师辱国这条罪名之外,还有其他罪状可以往赵延寿头上安?并且怎么做,才不会被人怀疑到是咱们在挑拨离间?要知道,那耶律阮,可不是个糊涂鬼。他能以罪臣之子的身份,力压耶律德光的弟弟李胡和长子耶律璟,夺取契丹国主之位,想必精明得很。如果咱们这边做得手段太过明显,非但放不倒赵延寿,反而会帮了他的大忙?”(注1)
“这……?”张永德和周围的众文武闻听,心思立刻就有点跟不上趟。与常思一样,大伙平时把精力都放在用兵打仗和治理地方上了,对于如何栽赃构陷,如何搬弄是非等内部倾轧手段,实在是陌生得很,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太好的方略来。
“那就看,契丹那边,有没有人在盯着知南枢密院事的位置了!”正在大伙苦思冥想之际,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忽然从武将队伍尾部响了起来。“如果有,何必咱们的人去主动栽赃。把钱财和把柄送到他手里,他自己就会拿着去四处活动。即便契丹国主察觉到什么,顶多也是他们内部在勾心斗角而已,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咱们头上。”
注1:耶律阮的父亲耶律倍之在内部争斗中失败,逃往中原避祸。所以耶律阮最初在契丹国算是罪臣之子,很不受待见,诸多叔叔伯伯中,只有耶律德光对他比较和善。耶律德光病死后,他在镇州为南征诸将所拥即帝位。并且很快击败了耶律李胡,肃清了李胡和太后余党,坐稳了皇位。
第三章 抉择(八)
“嗯……嗯?”众人的眼神先是一亮,待看清了出言的人后,脸上的表情却又快速变成了怀疑。
“赵延寿是耶律德光的旧臣,耶律阮得位不正,未必会像耶律德光一样器重他。而幽州将门,也不止是他赵延寿一家独大。”正在出谋划策的宁子明却毫无自觉,继续认真仔细地补充。
“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理清楚了再说吧!”骑军指挥杨光义向来看宁子明不顺眼,第一个站出来,冷眼冷语地提醒。“整天颠三倒四的,居然还顾得上算计别人!”
“呵呵呵……”议事厅里,立刻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除了韩重赟、宁采臣等少数人之外,其余绝对大多数文武,都涅斜着眼睛看着宁子明,一边笑一边摇头。
放眼泽潞节度使帐下,除了刘老大这种最近才投靠者,其余无论文武,有几个不知道宁子明的脑袋被砸漏过?虽然大伙不会真的把他当成傻子,却也绝对不会认为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主儿。在大家伙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他一个最不聪明的人忽然跳出来夸夸其谈,不是哗众取宠,又是在干什么?
然而出乎大伙所有人预料,坐在主帅位置上的常思,却丝毫没有觉得宁子明的表现有何可笑。用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桌案,低声沉吟,“嗯……,此言貌似很有道理啊,老夫先前怎么就没想到?”
“啊——”这一下,众文武的笑容,瞬间就僵在了脸上。特别是骑军指挥杨光义,继续站在原地给宁子明挑毛病不是,灰溜溜地逃回原位也不是,两眼僵直地盯着自家靴子尖儿,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
“赵延寿的义父赵德钧,当初就死于契丹人之手。耶律德光之所以重用他,也是无奈之举。毕竟韩知古执掌契丹汉儿司多年,门生弟子甚众。如果让韩匡嗣子承父业的话,风险甚大。”又敲了几下桌案,常思继续低声补充。目光深邃且冰冷,却没往众人身上分散丝毫。
韩知古乃是契丹第一任知南枢密院事,也是汉儿司的第一任总知。在幽燕各地的契丹国汉军当中,影响力极大。他的两个儿子,韩匡嗣和韩匡义,也都是文武双全,且为契丹人南侵立下了赫赫功劳。
按照契丹那边的常规,韩知古亡故后,他的职位就该由长子韩匡嗣继承。然而,耶律德光却大力扶植起了一个赵延寿。很显然,是在借助赵延寿之手,削弱韩家在幽燕的影响,以防这些“奴才”势力过大,到头来反倒骑在主人头上。
“细算下来,赵延寿做契丹人的知南枢密院事,也有十几年了。在军中的门生弟子数量,已经不比当年的韩知古少。”常思的女婿,侍卫亲军副指挥使韩重赟素来有举一反三之能,快速上前几步,用身体挡住杨光义,大声补充。
这句话,如同半夜时的火把一般,瞬间照亮了其他所有人的眼睛。大伙立刻接过话头,七嘴八舌地议论道,“的确,赵延寿在契丹人的南枢密院经营这么多年了,耶律阮未必就放心他。如今他又兵败辱国,实力大损,正好找个由头把他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