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后者治理泽州和潞州的许多做法,他在内心深处颇有微辞。然而对于后者在军事方面的见解,他却每每佩服得恨不能五体投地。什么叫百战之将?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既不生搬硬套什么兵书战策,也不会墨守成规。总是第一眼就看出关键所在,然后根据自己多年的行伍经验,找出破解之策或者改进措施。
“去吧,老夫给你们各自三个月时间!”常思笑着挥挥手,冲所有人吩咐。“三个月之后,老夫希望,能跟你等一道,去抄呼延琮的老巢!老夫自问没有结束乱世的本事,但泽潞两州,从今往后,却没有土匪的立足之地!”
“遵命!”王政忠、韩重赟、杨光义,还有宁子明和其他众将佐,回答得气冲霄汉。
武胜军中,除了常思这个主帅之外,能称为老将者寥寥无几。其他将领,年龄与韩重赟都不相上下,跟常思或者有师徒之谊,或者是常思麾下某个老兄弟家族中的晚辈,因此执行起主帅的决策来,效率颇高。短短几天之后,各支兵马就已经整训完毕,高举着崭新的旗帜,踏上了征程。
宁子明在这段时间里,按照常思的命令和韩重赟的安排,将麾下的骑兵扩充到了一千两百五十人。这次,可不再是随随便便拉出一波瞎凑数,而是尽可能地精挑细选,集中了整个虎翼营里胆子最大,力气最大,骑术也排在前列的那一部分人。手中盾牌,也不再是一片波波的木板,而是找军中工匠按照大伙参详过的图样专门打造,并且每一面盾牌表面都蒙上了牛皮。
如此一来,拨给虎翼军的辎重,几乎有一大半儿就花费在了宁子明麾下的三个火字营头上。都指挥使韩重赟,却还觉得份量不够。私下里,又从常婉淑和自己手中,调了五十名家丁,直接送给了宁子明充当亲卫,将由宁子明所部三个营所组成的刀刃,打造得愈发锐利坚实。
剩下的小半儿辎重,被韩重赟平均分配给了副都指挥使杨光义,和原来的左三都都头李京。由二人各自带领八百轻骑,组成两个风字营和两个云字营。至于韩重赟自己,则非常大气地统领起了整个虎翼军中最不起眼的那些步卒,给宁、杨、李三人做起了坚实后盾。
赶在遇上硬茬子之前,几个年青人互相配合着,将经常思点拨后的新战术,练了一遍又一遍。哪怕是在行军途中,也绝不敢耽搁。并且每一次演练之后,都能发现一些新的疏漏,补充进一些新的规则。于是乎,这支队伍一路上虽然没怎么打硬仗,却渐渐呈现出几分精锐面貌来。待终于扫荡完了各个不服气的堡寨,正式开进了山中,比起最初刚刚组建时,已经近于脱胎换骨!
第六章 绸缪(四)
六千兵马不算多,但比起太行山中九成以上的綹子来,却已经称得上是谁无法招惹的庞然大物。再加上韩重赟、宁子明和杨光义三个,在大破群盗的那天夜里上,的确闯出了不小的恶名。因此坐落于太行山西侧外围的一些绿林山寨,发现官军朝着自己开了过来,立刻果断下令弃寨。带好多年劫掠来的金银细软,领着大小喽啰,毫不犹豫地朝东方而走。要么去投奔太行山另外一侧,处于河北境内的其他绿林同行。要么干脆改名换姓,到最近新崛起的某个地方诸侯麾下谋出身。反正最近这一两个月,大汉国与辽国为了争夺河北民心,各项手段都无所不用其极。凡是有能力占据一州一县者,甭管其过去干过何等龌龊勾当,只要肯主动投奔到汉、辽两国中任何一方,都少不了一顶显赫的官帽。(注1)
也有个别绿林綹子不信邪,非要凭借熟悉地形之便,称一称虎翼军的斤两。最后结果,毫无疑问都以他们的惨败而告终。韩重赟和宁子明等人虽然年少,却丝毫没有被接连而来的胜利冲昏头脑。心中牢牢记着出征前常思的嘱咐,宁可放弃快速取胜的机会,按部就班地稳扎稳打,也不给对手留任何可乘之机。凭着自家在补给、装备、兵力和道义等方面的诸多优势,将对手们硬生生一个接一个压垮。
眼看着对手越来越弱,自己这边越战越强,众将士心里渐渐就有了几分懈怠感。都觉得照目前这样下去,也许用不了三个月,大伙就能将泽州境内所有盗匪犁庭扫穴。然后便可以回到府城当中,好好过几天安宁日子。谁料,还没等大伙想清楚,手中的赏金到底该怎么花,几匹快马,却流星般闯到了军营门口。
“韩将军,我们要见韩将军,救命,救命啊――”骑马者背后,插着汉军信使特有的红旗,一个筋斗摔下来,跪在地上大声哀告。
当值的百人将不敢怠慢,赶紧命人将已经累散了架的信使们搀扶起来,连拉带扛送到中军。当见到了韩重赟这个正主,信使们哭得愈发响亮,趴在地上,头如捣蒜,“韩将军,韩将军救命啊。怀州,怀州城被山贼给包围了。城中父老乡亲,城中父老乡亲,再不救就全完了!”
“你从哪里来,到底怎么回事?河阳军呢,河阳军去了哪?”韩重赟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追问。对方身上满是血迹和泥浆,一看就是冲破了重重险阻,才侥幸抵达自家军营的。可怀州属于河阳节度使孟景玉的地盘儿,根本不归武胜军管辖。如果未经朝廷准许就贸然越境剿匪的话,无论是输是赢,过后恐怕都会惹上一身麻烦。
“我家孟,孟帅奉朝廷之命,两个月前押解粮草前往相州大营。”几个信使一边喘息,一边争先恐后地快速补充,“少将军,少将军前日正领家丁在城外打猎,忽然间从背后就杀出一伙强盗来。二话不说,先用乱箭射伤了我家少将军。随即又追着少将军的脚步,围困了沁阳城!”
“这么狠?!你们能确定来的就是土匪么?中间不是有什么误会吧!”韩重赟眉头跳了跳,本能地觉得此事过于蹊跷。
不像泽州和潞州,最近十几年来作为后晋朝廷和汉王府之间的缓冲区,谁也没心思治理,最后彻底沦落成了土匪窝。怀州因为距离汴梁近,虽然不至于盗匪绝迹,但秩序在整个中原地区都数一数二。此地忽然间就冒出一伙土匪来,并且还有胆子围攻府城,就有点儿太奇怪了,至少,韩重赟自己从没听说过哪家绿林綹子,迁徙到了那边。
几个信使闻听,立刻泪流满面,“不是误会,不是误会,我家,我家少将军,我家少将军伤在了胸口上,纵使还能救回来,下半辈子也离不开病榻了!若是同僚之间的误会,谁敢下这么狠的手?若是误会,谁有敢大白天的,公然在城外杀人屠村?!”
“杀人屠村?”韩重赟的手一紧,腰间佩刀被拉出了一大截。太行山中的土匪虽然作恶多端,轻易也不会将一整个村子的百姓斩尽杀绝。敢采取这种酷烈手段对付百姓者,要么跟怀州孟家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要么是毫无人性的化外蛮族。而眼下无论契丹人、吐蕃人还是党项人,跟怀州都隔着数千里之遥。
“屠村!他们先是威逼刘刺史献城,刘刺史不肯,他们就紧邻西门的两个村子里头的百姓全抓出来,当着满城将士的面儿给屠杀殆尽。他们还说,还说这只是警告,如果沁阳城三天之内不开门投降的话,他们,他们接下来每隔一天,就屠掉一个村子!”信使们越说越难过,越说越惊慌,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韩将军,就您的人马离怀州近了。如果您不去,沁阳城内城外二十万父老乡亲,就活不下来几个了!”
“他们打得谁家旗号,带队的头领是谁?规模呢,大概有多少兵马?你们不会只跑到我这里搬救兵吧?旁边的河中节度使那,还有南岸的汴梁和归德军……”韩重赟听得火冒三丈,强压着杀人的冲动继续刨根究底。
“没旗号!队伍规模也不算大,顶多七八千人的样子。但,但队伍里有很多,很多人是契丹胡虏!”一名信使被问得着急,瞪着通红的眼睛交待、
“可能是契丹人,也可是强盗假扮的契丹人。我们没弄清楚!”另外一名信使怕吓坏了韩重赟,赶紧出言补充,“皇上御驾亲征,汴梁城内只有禁军,没圣旨不能出城。归德军眼下跟着高帅一道出征邺都,留守老营者全是辅兵,不可能救援怀州。至于河中,河中赵节度被皇上召去身边了,军中没有人做主,也发不了一兵一卒!”
“韩将军开恩,韩将军开恩啊!不是我等非要逼您,实在,实在是找不到其他人了!您要是不肯发兵,怀州数十万百姓,就只能任人屠戮了!”其余信使听完,趴在地上,不断地磕头。一会儿功夫,额角上就流出血来,和着眼泪,淌得满脸满身都是。
韩重赟虽然远比同龄人成熟,却毕竟未失良善本性,听信使们哭得可怜。忍不住就将手朝帅案上的摆放令箭处摸。杨光义见状,关紧上前用身体挡了一下,然后大声问道:“你们说是来自怀州,可有求救书信?”
“有,有!”信使头目连声答应着,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被汗水湿透的桑皮信封,双手捧过头顶。
韩重赟接过信,与杨光义两个站在一起,反复检视。字是标准的颜体,虽然是仓卒间写就,遣词造句却无比工整。包括怀州这边的情况紧急程度,求虎翼军出兵的理由,以及出兵后的粮草补偿等诸多问题,都写得清清楚楚。让人一看,就知道写信的人是熟悉官场规则的积年老吏,而不是哪个山贼草寇麾下的师爷临时冒充。信的末端,则有河阳节度使孟景玉之子孟元郜的亲笔签名画押,上面赫然盖着河阳衙内亲军指挥使的官印。(注2)
二人用目光相互交流了一下,随即便准备答应出兵救援。正在此刻,武将的队列中,忽然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嗯,嗯哼,嗯嗯!”。扭头看去,只见火字营头都指挥使宁子明弯着腰,手捂胸口,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子明,你怎么了?”韩重赟眉头又是微微一跳,旋即放弃了立刻出兵的念头,大步走向了咳嗽声的来源。
“宁将军,宁将军,你怎么了。是不是箭伤又犯了,郎中,来人,赶紧请郎中!”杨光义平素虽然依旧对宁子明爱搭不理,关键时刻,反应速度却绝对够快。也装模做样的冲到宁子明面前,用身体挡住使者目光,大声咆哮。
“箭伤,箭伤,我的胸口,我的胸口,疼!”宁子明心领神会,冲着韩重赟和杨光义两个眨了眨眼睛,一头栽倒。
韩重赟手疾眼快,立刻从半空中将他捞住,同时侧转身体大声吩咐,“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请郎中来!宁将军的箭伤复发了。”
“是,快,快请郎中!”
“快,快去叫郎中。快去准备止咳的汤水!”众武将们稍稍一愣,迅速明白了问题所在。纷纷装模做样地忙碌了起来,将几个使者凉在了旁边,再也没人理会!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好不容易,才等来了郎中,将宁子明安排兵卒抬走。韩重赟心态也彻底恢复了冷静,走到几个使者身边,叹了口气,满脸歉意地说道:“唉!你先起来吧,援兵之事,韩某需要先跟弟兄们仔细核计一番,才能做最后定夺!”
“韩将军,开恩啊。不能再耽搁了!您这多耽搁一天,就是一个村子被屠啊!”信使们闻听,立刻满脸绝望。一边哀告,一边不停地叩头。
韩重赟满脸不忍,却非常坚定地摇头,“起来,起来说话。不是我敷衍你,你们几个先前也看到了,韩某这里有大将身负重伤,仓促出兵的话,士气必然大损。非但救不了沁阳,反而会更涨了贼人气焰。不过你们几个放心,只要宁将军的身体状况稍稍好转,虎威军立刻出兵。绝不再做任何耽搁!!”
注1:此为史实,刘知远依靠“人民战争”手段逼得契丹人北返,但后汉的整体实力却远不如辽国。因此对位于汉辽两国交界处豪杰,都极力拉拢。而辽国因为内乱,暂时无法再度倾力南下,也采取同样的办法,向边境上地方豪杰示好。有个叫做孙方谏绿林好汉,先被辽国封为节度使,却不愿受辽国调遣,再度弃官入山为匪。然后又趁着辽国北退,抢了一座空城归汉。旋即被刘知远封为义武军节度使。此人后来官运亨通,死后被赐封太师。
注2:衙内亲军,节度使的亲兵队伍,一般由成年长子担任都指挥使,称为衙内军,或者衙内亲军。久而久之,衙内一词,及专指高级武将的儿子。如被林冲痛殴的高衙内。
第六章 绸缪(五)
几名信使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给韩重赟磕了个头,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军营外走。最后可能出兵救援沁阳的希望已经没了,他们几个除了回去跟贼兵拼命之外,再无其他办法。
韩重赟见状,恻隐之心又动。咬了咬牙,从后边追了几步,大声说道:“且慢,你们先等我一晚上。明天早晨,如果宁将军的伤势稳定下来,我就立刻发兵!”
“真的?”信使们喜出望外,转过身,瞪圆了眼睛核实。
“韩某向来言出必践!”韩重赟犹豫了一下,郑重点头。
几个信使纳头便拜,恨不得立刻将韩重赟当作菩萨给供起来。后者又笑了笑,低声安慰道:“都起来吧,赶紧下去用些饭,换身干净衣服。养足精神,明天要是大军出发,还得劳你们几个领路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众信使也明白,大军开拔需要做许多准备,所以也不敢再催。又向韩重赟行了个礼,带着几分忐忑,跟着亲兵去专门给宾客预备的营帐内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