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平李家寨,过年娶媳妇……”
朔风呼啸,吹得喽啰们的呐喊声,在山间来回激荡。
想当初李家寨主人李有德本领高强,又对太行山呼延大当家孝敬不断,所以野鸡岭的绿林好汉们,才轻易不敢打此地的主意。而如今李家寨的主人变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郑姓后生,北方绿林总瓢把子呼延琮也金盆洗了手,再放着这么大一块儿肥肉不吃,野鸡岭的好汉爷们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嘴巴?
“有道是,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是老子最后一次带你们下山发财了,明年开了春,老子也要出山去谋前程喽。你们可仔细想好,是继续跟着老子同生共死,还是带着浮财各回各家?无论怎么选,记住,这次,老子绝不勉强!”见麾下的士气可用,野鸡岭大当家赵子天凌空虚劈了一刀,趁机宣布了对未来的下一步规划。
“大当家,我们跟着你,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大当家义薄云天,我们跟定你了。”
“大当家做官,我们就跟着去当差。大当家进山,我们就跟着去做喽啰。天上地下,我等愿意跟大当家生死与共!”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
队伍中的心腹头目们,按照二当家彭子地事先授意的说辞,争先恐后的回应。
众喽啰们多数都不明就里,但是听头目们说得兴高采烈,也纷纷张大了嘴巴,乱哄哄地附和。仿佛一转身,大家伙就能人人披朱服紫,如同记忆中的狗官那样横行乡里一般。
唯一未曾跟着大伙一起欢呼的,只有才上任没几个月的军师侯祖德。骑在一匹掉了毛的老马身上,佝偻着腰,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他是凤翔军节度使侯益的远房侄儿,去年奉族叔的命令联络太行群雄,也曾威风过好一阵子。太行山二当家孟凡润,当时甚至曾经将总寨军师的位置拱手相让。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太行山群雄截杀前朝二皇子失败,刘知远成功入主汴梁,汉军兵临京兆。凤翔节度使侯益认命交出大部分地盘和兵权,向刘知远发誓效忠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覆巢之下,侯祖德这颗尚未孵出来的倒霉蛋,在太行山中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从总寨的军师,转眼就变成了野鸡岭分寨的军师。美其名曰:奉总寨大当家之命下来扶持弱枝,实际上,等同于被发配在外,永远失去了东山再起的希望!
以前呼延琮没金盆洗手的时候,怕招惹此人生气,野鸡岭的大寨主赵子天和二寨主彭子地等人,还多少会给侯祖德一些好脸色,免得他起了损人不利己的心思,偷偷向总寨那边打分寨的小报告。而如今呼延琮带着孟凡润、焦宝贵等人一道投奔了官军,整个北方绿林道群龙无首,侯祖德的待遇,就愈发一日不如一日了。
好在山里边读书人稀罕,有一些写字念信,涂改账本儿的私活,赵子天暂时还找不到更好的人来代劳。所以,侯祖德的待遇差了些,军师头衔,却暂时还没有丢。否则,以赵子天的凉薄性子,他侯某人恐怕连掉了毛的老马都没资格再拥有,直接给打发到“辎重”队里头双腿徒步行军,肩膀上还得再替别人背几十斤干粮。
“怎么着,军师,您好像一点儿都不替大当家高兴啊!”一片欢腾的气氛中,落落寡欢的那个人,肯定最容易引起大伙关注。很快,便有一个大头目发现了侯祖德的“失礼”,策动坐骑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质问。
“周,周队正,你,你这话可是冤枉了我!”侯祖德被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拱了拱手,大声自辩,“大,大当家若是受了招安,侯,侯某也必然跟着水涨船高。开,开心还来不及,怎么,怎么可能,可能不替大大当家高兴?”
“那刚才你怎么没啥动静呢?”队正周雄撇了撇嘴,满脸冰冷,“莫非你们读书人的嘴巴金贵?说几句吉利话会感到跌份?军师,咱们赵大哥平素待你可是不薄,你即便瞧不起咱们这些粗胚,总得把赵大哥当成你的大大当家!”
“没,没有!我没有!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我……”侯祖德虽然平素一肚子坏水,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挤兑得疲于招架。舌头在嘴里打了好一阵儿结,才终于捋顺了思路,大声补充,“我不是不替大当家高兴,而是觉得应该尽一个军师之职,把眼睛瞪得更圆一些,以免事到临头再出什么变故,让大家伙都空欢喜一场。毕竟,毕竟……”
“毕竟什么?”一句话没等说完,而当家彭子地已经冲了过来,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马鞭,“姓侯的,你别给脸不要脸。如果你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彭某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抽他!”
“抽这个嘴巴犯贱的!”
“二当家,你别听他瞎念经。直接抽烂了他那张破嘴,免得大家伙再被他烦!”
“抽,狠狠地抽。让他……”
其余头目们唯恐天下不乱,也纷纷围拢过来,给二当家彭子地呐喊助威。
对于他们而言,侯祖德说什么,说得正确与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乃是凤翔节度使侯益的子侄,曾经是个如假包换的公子哥儿。此人做过总寨的军师,地位曾经高高在上。此人识文断字,处处显得与众不同。此人,此人就像乌鸦群里突然冒出来一只喜鹊,不把它的那支翘尾巴给啄碎了,大伙谁心里都无法舒服。
“老二,住手!”眼看着马鞭就要落在侯祖德的脸上,野鸡岭大当家赵子天忽然扭过头来,厉声呵斥。
“大哥,他,他刚才嘴贱,咒,咒咱们空欢喜一场!”二当家彭子地愣了愣,讪讪地收起了马鞭,低声告状。
“我都听见了!”赵子天皱了皱眉,大声强调。随即,狠狠瞪了最先挑起事端的队正周雄一眼,冷笑着质问,“你跟他有仇么?还是看咱们这一路上走得太轻松了,想给大伙都找点儿事情做?老子真的想除去谁,自己会光明正大的动手,用不着你来献殷勤!”
“大,大当家!”队正周雄被训得面红耳赤,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解释,“小的,小的只是,只是觉得,觉得他,他这一路上心事,心事重重。怕,怕他对,对咱们大伙起了不利,不利的心思!小的,小的……”
“他一个读书人,赤手空拳,能对咱们有什么不利?”赵子天眉头又皱了皱,脸上浮起一大片阴云,“闪一边儿去,别跟自己有多聪明一般!其他人,也不全是瞎子!”
“是!大当家,小的知道错了!”队正周雄赶紧又行了个礼,低头耷拉脑袋讪讪而去。
目送着他的身影隐入人群,野鸡岭大当家赵子天笑了笑,将目光再度转向了侯祖德:“军师,你别跟他们这群粗胚一般见识。你有什么担心的,尽管跟我直说。赵某虽然是个武夫,却也知道,刘备想打江山,少不得诸葛亮支持。”
话说得虽然客气,双目当中,却仿佛扎出了两把钢刀。如果侯祖德拿不出个像样说辞,恐怕刀光就要由虚转实。
“多,多谢大当家!”侯祖德心里头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拱拱手,快速解释,“承蒙大大当家厚爱,侯某不敢隐瞒。据侯某所知,取代了李有德做寨主的郑子明,便是年初在易县城外带领几十名刀客逆冲数千绿林好汉的那个镖师。他的武艺,恐怕不在李有德之下。”
“嗯?这个,我知道!还有什么,你接着说!”赵子天撇了撇嘴,对侯祖德的提醒不屑一顾。
武艺高强的镖师他这辈子见多了,却没见过谁能真的一骑当百。大伙结伴上,乱刀齐下,再厉害的镖师,转眼也会被剁成一堆肉泥。
“据说,据说此人懂得刮骨疗毒绝技。数月前,还曾经,还曾经亲手救过呼延大当家的命!”侯祖德搜肠刮肚,继续为自己先前的心不在焉寻找借口。“呼延,呼延琮那厮的性情您也知晓,最喜欢摆出一幅知恩图报的模样。若是,若是他知道是您端掉了李家寨,恐怕,恐怕会上门找您的麻烦!”
“他?嗤!”赵子天再度撇嘴,鼻子里头瞬间喷出一道长长的白雾。“他都金盆洗手了,凭什么再管老子的闲事儿?老子是绿林好汉,不打家劫舍,难道蹲在山里活活饿死不成?”
“呼延大当家投的是杨重贵,而杨重贵在太原留守帐下,极受器重。”侯祖德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补充。
“杨重贵算个什么?老子又不是没见过官儿?”赵子天的鼻子高高翘起,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老子干完这票,一样要去金盆洗手。届时大伙都吃皇帝的粮,老子就不信,他还敢带领兵马打上门来!”
如果换做五天以前,杨重贵和麟州杨家,的确会令他有所忌惮。而现在,他却打心眼里头觉得无所谓。出面招安他的人姓郭,来自汴梁,背后的主人乃是三司副使郭允明,手眼直通皇宫。铲平李家寨,杀掉郑子明的密令,也是郭家人偷偷传达的。只要他把这件事干得足够干净利落,再大的麻烦,日后也有郭副使担着。就不信,那杨无敌为了呼延琮的面子,敢去跟当朝三司副使去分一次高低!
第四章 饕餮(六)
“杨无敌不敢!只要杨家还在大汉治下,他就是一头被拴住了脖子的老虎!行动坐卧,都自己做不了主!”
汴梁,三司副使府,郭允明对着一众忐忑不安的幕僚,笑着摆手。
派去攻打李家寨的私兵已经走了十四天,奉命前去收买太行山残匪的心腹,昨天也送回来了喜讯。如果偷袭得手的话,宁小肥的脑袋,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被装在了木匣子里头。然而不知道为何,整个郭府对此事知情的上下人等,却都变得有些心神不宁。
这是郭家第一次对外展示自己的力量,也是郭允明第一次与大汉国的其他势力,直接发生冲突。虽然是借着太行山土匪的名义,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可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其他各方势力的领军人物,也全都是人精。他们过后只要多少花费一些力气,就不难查出到底谁才是幕后的真凶!
如此,接下来郭府所要面对的,必然是一连串明面或暗地里的报复。如果能挺过去,则郭允明这个三司使,在大汉国,就不再是别人的弟子门生,也不再是狐假虎威的新晋佞幸,而是切切实实的,谁也无法再忽视的一个当朝重臣!如果挺不过去,即便最后依靠刘承佑的庇护保住了官职和性命,郭允明也会爪牙和颜面俱失,没有三年五载的卧薪尝胆,在朝堂上很难再发出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