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你伺候我把脸洗了,然后去找张红纸来,给我脸上涂些颜色!”一边快速地想着对策,韩匡美一边低声对心腹家丁发号施令。虽然头脑远不及平时灵光,但每一条命令,都清晰分明。“韩寿,你去前堂,找人多点几个碳盆。然后多吊些铜壶在火上烧水。顺便让随军郎中拿些艾绒、薄荷之类的药物,煮在水里,给大伙提神醒脑。”
“是!”两名心腹家丁大声答应着,分头开始忙碌。不一会儿,韩匡美从头到脚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脸上也用红纸硬生生第蹭出了几分血色。乍看上去,只是精神略微显得有些憔悴,但绝不会被人发现,事实上,他已经病得几乎站不起身。
临时由一处乡绅大宅改造出来的议事堂里,也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并且空气中飘满了湿漉漉的药雾。虽然未必能够有效化解伤风,至少,坐在这样的屋子里,病患的感觉会好上许多,鼻腔和喉咙不再痒得无法忍受。
为了避免动摇军心,韩匡美抢在众将抵达之前,先让家丁把自己扶到了帅案后,坐直了身体。然后强打起精神,取了一卷兵书摆在案头,装作好整以暇地模样缓缓翻动。
兵书乃为他此番南下,从一个刚刚投降的节度使手中所得。名字唤作《六军镜》,假托是唐初名将李靖所著,事实上,很多内容都非常“新鲜”,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此书的诞生,不可能早于黄巢之乱以前。
然而书的作者虽然为伪,里头许多话,韩匡美却认为说得很有道理,特别是关于攻城和野战方面,有几句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窝子上:“统戎行师,攻城野战,当须料敌,然后纵兵。夫为将,能识此之机变,知彼之物情,亦何虑功不逮,斗不胜哉!”(注1)
“老夫今日之亏,就亏在了未能料敌上!”轻轻合拢书册,韩匡美叹息着摇头。手边随时放一卷书的好处,并不只在能装腔作势。偶尔读上几句,还能迅速使自己分神,缓解脑袋中的晕沉感觉和心中的焦虑。
而就在他将精气神调整到最佳的时候,麾下的武将们也都纷纷赶到了临时中军议事堂。闻见空气中的艾草与薄荷味道,个个精神都顿时一振。随即,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恐慌。
生病的,原来不止是自家一个!在场诸为袍泽,至少已经有一多半儿染上了风寒!照这个比例,一万六千大军,岂不是要有八千人已经无法再提刀作战?万一情况被李家寨的贼人获知……
后果不堪设想!
未到中军应卯之前,众将佐,还都以为只是自己一个人,因为连日冒着风雪行军,才不幸病倒。到现在,才终于发现,倒霉的不止是自己一个,而是营地中的一大半儿!怪不得,今天的聚将鼓,擂得如此之急!怪不得,一路向中军行来,大伙所看到的弟兄如此少,感觉到的气氛如此压抑。
“老夫本想,带领诸位一战扫平李家寨,为我幽州拔了此眼中钉,彻底洗雪几个小辈两度战败之耻。”唯一让大伙赶到安慰的是,自家主帅韩匡美看上去并未受到时疫的波及。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脸上也隐隐泛着健康的红光。
“然老天不作美,居然在此冬春之交,让营地许多弟兄们感染了风寒。”在众人欣慰的目光下,韩匡美继续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从容不迫。“是以,老夫也只能顺从老天爷安排,让贼人再多嚣张今天。先把大军撤往山外调养,待春暖之后,再择一个日子重新入山,将其彻底犁庭扫穴!”
“大帅所言极是!此时寒热交替,弟兄们最容易生病。先全军撤往山外最为稳妥!”
“是也,是也,大,咳咳,咳咳,咳咳,大帅,咱们没必要为了几个小蟊贼,冒上让弟兄们尽数病倒之险!”
“啊,阿嚏!这,这陶家庄前后都是山,过于闭塞。先前马延煦在此驻扎时,又不注意打,打阿——嚏,打扫。屎尿遍地,污秽之物成堆。真的,真的不宜大军久留!”
“末将愿领一军断后,护送大伙平安离开!”
“末将不才,愿意带领本部弟兄,替全军开道!”
“末将……”
受到韩匡美刻意所表现出来的从容姿态感染,原本心里有些发慌的将士们,站起身,红着脸,抹掉鼻涕,或附和,或请缨,豪气干云。每个人都暂时忘记了身体上的不适,更不会将大军如今所面临的尴尬境地,往敌军用计方面去想。
“老夫虽然决定暂时放贼人一马,却不能坠了我幽州兵威!”见自己的安抚人心手段奏效,韩匡美将手向下压了压,大声补充。“撤,自然要撤,但临走之前,必须给贼人一个教训!否则,他还以为老夫怕的是他,而不是风云莫测的老天!”
“大帅,咳咳,大帅尽管示下。么可我等,我等莫敢不从!”
“大帅,大帅,咳咳,怎么教训贼人,您,您尽管安排!”
“啊,阿嚏!”
“咳咳,咳咳咳……”
打喷嚏声,咳嗽声,和众将佐的表态声响成了一片。谁都没来得及发现,自家大帅韩匡美后鬓角处隐隐渗出来虚汗,以及眼神里不经意留露出来的悲凉。
“好!”韩匡美聚集起全身的力气,狠狠捶了一下帅案,震得令旗令箭全都跳了起来,四下飞落。“众将听令,速速回去整顿麾下兵马,准备下山。韩匡献,韩德威……”
“末将在!”右军都指挥使韩匡献和亲卫都头韩德威二人双双出列,拱手听命。
“你们两个!”韩匡美的目光送二人身上扫过,心中翻起一阵酸涩。但是很快,他就将这股酸涩感觉强压下去,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吩咐,“从右军和近卫中,挑选两千弟兄。饱餐战饭,然后前去挑战郑子明。不惜任何代价,务必打掉此子的嚣张气焰!”
“遵命!”韩匡献和韩德威毫不犹豫,上前拾起一支令箭,转过身,大步而去。
“尔等,速去整顿兵马!”韩匡美挥了挥手,示意其他将领也可以退下。然后,双手扶住桌案,强撑着让自己不要软倒。直到所有脚步声都渐渐远去,他的身体才猛地向前倾了一下,张开嘴巴,喷出一股妖异的红。
“大帅——”两名贴身家丁抢步上前,用力将其扶住,低声惊呼。“大帅你——”
“别嚷嚷,把血擦掉,不要给人看见!咳咳,咳咳,咳咳……”韩匡美脸色黄得如同冻干了的牛粪般,一边咳嗽,一边用力摇头,“将乃三军之胆,老夫要死,也必须死在山外边!”
“是,大帅!”家丁韩福和韩禄,低头抹了把眼泪。一个弯腰将韩匡美背了起来,另外一个俯身快速开始收拾。
韩匡美艰难的笑了笑,继续低声吩咐,“等会儿,你们俩,去,去偷偷替老夫传令给六老爷和德威,让,让他们虚,虚晃一枪,即,即可……”
猛然,他又紧紧闭上了嘴巴,咬牙切齿,脸上的肌肉上下抽搐。良久,张开通红的牙齿,喘息着补充,“不要去了,听,听天由命吧!谁,谁让他们两个姓韩呢!”
“是!”两名贴身家丁似懂非懂,抹着泪点头。
韩匡美又艰难第笑了笑,随即,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般,闭上了眼睛。艰难地喘息,艰难地咳嗽,满脸痛楚,却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一个家族,若想屹立千年,就必须有人为之牺牲。
今天,轮到的是韩匡献和韩德威。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他生死与共多年的贴身侍卫头领。都没有染上风寒,都对韩氏家族忠心耿耿。
注1:李靖是唐初著名兵家,但后世所传李靖兵书,却都是伪作。一部分是宋代熙宁年间,几个官员奉皇命搜罗整理。另外一部分,则是清代汪宗沂编纂。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没有多少领兵作战经验。
第十二章 少年(四)
也许,压根儿没想到平素对家人十分照顾的韩匡美,会让他们去送死。也许,想到了韩匡美的图谋,却甘之如饴。右军都指挥使韩匡献和亲卫都头韩德威两个,很快就从大军当中挑选出了两千名尚未染上风寒的劲卒,饱餐战饭之后,再度扑向了李家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鼙鼓声惊天动地,震得树梢头簌簌冰落。来自幽州的劲卒们,在五名指挥使和韩匡献本人的统率下,分成前、中、后三波,一波接一波,缓缓靠向了冰墙。
每一波,都由两个营头组成。每个营头里,都足足塞满了三百名战兵。亲兵都头韩德威则带领一百多名手持鬼头大刀的壮汉,在距离冰墙三百步远的半山坡上呈一字排开。如果有人在鼓声响起后,敢退向这道人墙,迎接他的,必将是兜头一刀。
总结了昨天与守军交战时吃亏的原因,韩匡献在临出发之前,几乎把营地内所有大型盾牌,都搜刮一空。故而此刻每一个营头的最前方,都竖起了几十面高大的盾牌。包在盾牌外侧的铁皮,被早春的旭日一照,像镜子般,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几百面“镜子”在山坡上梯次铺开,寒光层层叠叠,令天地间一切顿失颜色!
没有拿到盾牌的兵卒,则排成稀落的纵列,紧跟在持盾者身后。除了紧握在手里的兵器之外,他们每个人背上,都背了粗粗的一大捆干草。随着人脚的移动,干草捆儿也不停地上上下下。于高处望过去,就像一群正在滚粪团的蜣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