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的姑姑柴妫,原本是唐庄宗的妃子。唐庄宗死于兵变之后,各地手握重兵的诸侯们,纷纷欲迎娶皇帝的女人以尝新鲜。失去了依仗的前朝妃嫔们,也愿意在这些“人中之龙”身侧寻求庇护。双方几乎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例外的只有柴妫,竟然主动托人说媒,将她自己嫁给了在乱军中对她有过救命之恩的光棍汉郭威。而那时的郭威,年龄已经三十好几,官衔才混到一个区区的指挥使,连诸侯的脚指头都比不上。
消息传开,前朝的妃嫔和他们的新婚丈夫们,无不觉得柴妫瞎了眼睛。然而,多年之后,他们却都不得不承认,当时真正瞎了眼睛的人,正是自己。
娶了柴妫的郭威,瞬间脱胎换骨,一步一个脚印向上走,迅速从指挥使,都指挥使、兵马使,一路升到了刘知远帐下第二大将位置,进而又做到了节度使和大汉国的副枢密使,权倾朝野。
虽然因为身子骨弱,柴妫没等看到郭威成为当朝数一数二的权臣,就已经亡故。但在她生前,郭威对她的感情却是有目共睹。当初那些一道逃出皇宫,随即攀上高枝的姐妹们人老珠黄,陆续做了下堂妇,她却始终都是郭威唯一的妻子。从去世后直到现在,虽然有史弘肇等老友的不断催促,郭府女主人的位置,始终空虚。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符家父女两个都是顶级聪明人,话根本不用说得太明了,彼此间就能心领神会。
既然郭威至今还念念不忘跟柴妫的夫妻之情,柴荣在郭家军的地位,当然非同寻常。将来比郭威的亲生儿子,估计会差一些。但作为郭氏的一个旁支,就像眼下符氏的一些附庸那样,将来在郭家的支持下自立门户,出任一方节度使,坐拥两三州膏腴之地,却是板上钉钉。
如此,想利用自家女儿的美色,将柴荣从郭家拉入符家,注定也是好梦一场了。哪怕符赢自己,对柴荣非常崇拜,欣赏。哪怕柴荣对符赢也曾经怦然心动,都无济于事。郭威和柴荣父子两人之间没有太多隔阂,符家能给柴荣的,郭家一样不会少!
“呼——”红着脸沉吟良久,老狼符彦卿,忽然仰起头,长长地吐息。“时也,命也,运也,郭家雀命好,老夫心中虽然不服,徒呼奈何!”
“恐怕,不仅仅是命好。”符赢这次没有出言安慰自己的父亲,而是悄悄地退开了半步,重新振作起精神,认真地反驳,“女儿总觉得,郭枢密院帐下,善战者不止是当日杀入李府那五百勇士。应该还有其他隐藏实力没有展现。女儿甚至以为,当日柴荣所部那五百人,与传说中的银枪效节军,也不是十分类似。哪怕领兵的不是柴荣,换了另外一个勇将,亦能在转眼间就杀入李府,势如破竹!”
把自己看到的真实情景告诉父亲,才是最好的办法。符赢相信自家父亲的理智,亦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经为这个家做得足够多,哪怕是父亲听完之后,依旧不肯放弃心中的雄图霸业。接下来,她依旧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绝不回头。
“不同于银枪效节军?”果然,听了她的话之后,符彦卿的脸色又是瞬息数变,最后,则换上了深深的思索。
银枪效节军不能没有灵魂人物,失去了灵魂人物,则会迅速变得平庸。而按照自家女儿的说法,柴荣在军中的位置,却可以有别的将领来取代。这,喻示着什么?喻示着郭威掌握了一种全新的领兵,或者练兵方法,威力巨大,当世几乎无人能敌。
如果那样的话,一旦小皇帝跟郭威之间起了冲突,符家恐怕没有多少机会坐收渔翁之利。鹬和蚌之间的实力相差太多,鹬刚刚俯下身子,就被成了精老蚌张开壳子一口吞下。渔夫即便壮起胆子靠近,恐怕也是送到老蚌嘴里的第二餐。
“阿爷,阿姊,你们俩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完全听不懂!”符昭信的声音,忽然在屋子里响起,令符彦卿和符赢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随即又都堆满了笑容。
“是郭家军,不管怎么着,你姐姐的性命为他们所救,阿爷我不能没有任何表示!”
“说郭家军练兵有道,令人眼界大开!小弟,乖,不要打岔。等日后有了时间,姐姐慢慢再解释给你听!”
两个成年人的话,听在符昭信耳朵里,每个字都非常清楚。但是,作为屋子里唯一一个未成年人,他却觉得自己愈发地糊涂了。眨巴着眼睛思考了好半晌,最后,却只能沮丧地点头,“好吧,阿爷,阿姊,你们继续说,我不插嘴了,我旁边听着就好!”
“小东西!”符赢用手蹂躏弟弟的头发,笑着摇头,“本来跟你关系也不大。你还小,将来说不定还能做得更好。”
“是啊,咱们符家也非后继无人!老夫已经等了半辈子,老夫不在乎继续等下去!”符彦卿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儿子,也摇头而笑。“鹰儿,为父明白你的意思了。为父日后行事,会加倍小心。只是你自己……”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办法!”符赢笑了笑,满脸骄傲地摇头。“父亲做父亲的,女儿做女儿的。女儿这一回,绝不会轻易罢手。纵被无情弃,不知羞!”
最后一句,出自蜀国宰相韦庄所写的春闺词,流传极广。但原词中的婉约味道,从符赢嘴里说出来,却带上了几分金戈铁马。
符昭信听得晕头转向,眼睛再度睁得滚圆。
在他困惑的目光中,自家老父符彦卿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大笑着抚掌:“不愧是我符家的女儿!行,咱们爷俩儿就说定了。符家有了机会不会放过,没有机会也不会强求。你心有所属就自己去争,争不过也不要哭鼻子。尽人力,安天命!”
在他困惑的目光中,自家姐姐符赢颔首,下拜,风姿翩翩,宛若夏荷盛开,“女儿谢阿爷成全!”。
第四章 虎狼(六)
“女生外向!女生外向”,接下来整整一夜,符彦卿心里翻来覆去都在念叨这四个字。
然而,当下一个白天来到之后,他却以最快速度,写了一封信给枢密院副使郭威,感谢后者的义子郭荣,在乱军之中保全并送回了自己的女儿。并且花了大段篇幅,追忆自己与郭威当年并肩对抗契丹人的袍泽之情。最后,则非常郑重地向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嫡亲三儿子昭信,说其年龄虽然未至总角,却已经显出了宽厚孝悌的本性。若是有朝一日能到汴梁国子学读书,还请郭威念在两家过去的交情上,代为严加管教,云云。(注1)
女儿符赢已经为家族牺牲太多了,符彦卿不想让女儿下半辈子也终日郁郁寡欢。此外,经过一夜反复琢磨之后,他惊喜地发现,促成女儿与郭荣亲事,其实与重振符家的目标并没有太多的冲突。
郭荣即便再受郭家雀器重,毕竟原本姓柴。而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一个今年八岁,一个三岁不到。无论人脉、威望和能力,短时间内较柴荣都望尘莫及……
符家的信使做事非常利索,三天之后,便将符彦卿所写的亲笔信,送到了汴梁城内,大汉国枢密副使郭威府邸。刚巧郭威最近几天懒得上朝,在家里装病装得百无聊赖。听手下人汇报说有符家的信使带着老狼符彦卿的亲笔手书前来致谢,立刻命亲兵将信使请进了书房。
几句场面话说罢,郭威先吩咐人取来银锭和绸缎,打发符家的信使下去休息。随即,便将符彦卿的信,铺在了书案上,一字一句地开始揣摩。
一只从不吃素的家雀儿,一头横行千里的老狼,双方又都已经成名多年,谁也甭指望对方能喝下自己的迷魂汤。因此,没花多少时间,郭威就弄明白了符彦卿隐藏在连篇客气话当中的真正意思:符、郭两家结盟,一在野,一在朝,联手互保,以免朝廷想着兔死狗烹。作为诚意的证明,符家愿意将大女儿符赢,嫁给对她有救命之恩的郭荣。同时,也希望替自己的三儿子符昭信,迎娶一个郭家的女儿,以加强两家血脉上的联系。
“怎么?那符老狼前几天不刚刚写信向你道过一次谢么?怎么如此快就又来了第二次?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文仲你可得多提防一些!”留在郭威书房里的几个亲近人物当中,数王峻性子最急,见自家谋主看着看着信,脸上就涌起了几分笑意,立刻站起来,叫着郭威的表字大声提醒。
“魏国公看上了君贵,要下嫁女儿与他。魏国公膝下的小儿子,据说也跟老夫的小女儿年貌相当!”郭威淡然一笑,将符彦卿的亲笔信摊开,推倒了王峻和其他几个幕僚面前。
“想得美,他家小儿子今年才三岁!”王峻闻听,脸上的警惕之色立刻愈发浓烈,挥了下胳膊,大声补充,“等两家真正结亲,至少是十年之后。十年内,他符家无论做什么,都要牵扯上你。并且随时都可以找借口反悔!”
这话,说得很实在,却有失过于轻率。隐隐将郭威的义子郭荣,排除在了家族之外。顿时,惹得主簿魏仁浦满脸不快,用力咳嗽了两声,起身说道:“秀峰兄,事关重大,现在下结论是不是为时过早?况且只要联姻对明公有利,无论符家还包藏着什么祸心,明公多加防范便是。总不能因为听到了几声乌鸦叫,就连飞进院子里的赤鸾也给赶走?”(注2)
“呵呵,赤鸾未必,雕鸮老夫倒是看到了好几头!”王峻跟魏仁浦素来不睦,听对方居然敢指摘自己,顿时火往上撞。回过头,冷冷地扫了此人一眼,撇着嘴嘲讽,“对了,还有一头跟在雕鸮身后捡死老鼠的寒鸦,叫唤起来特别大声!”
“王大人!你,你……”魏仁浦虽然足智多谋,却不擅长跟人打嘴架,顿时气得脸色乌青,反击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王某怎么了?王某这辈子就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不像某些人,表面上是谦谦君子,肚子里却藏的全是祸水儿!”王峻却不肯见好就收,继续用语言对魏仁浦狂砍乱剁。
“王,王,王秀峰……”魏仁浦越是无法反击,心中越是憋屈。心中越是憋屈,嘴巴就越不利索。转眼间,全身上下都开始发麻,手指着王峻,摇摇欲倒。
好在书房中,还有一个老谋士郑仁诲。见魏仁浦眼看着就要被王峻给挤兑得晕倒过去,赶紧站了起来,沉声呵斥:“行了,大伙不要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了。秀峰,你不要欺负晚辈。道济,你也先安静一会儿。咱们都先看信,再说话。”
“哼!”王峻对郑仁诲素来有几分忌惮,嘴里发出一声不屑地闷哼,低下头,快速浏览书信。
魏仁浦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感激地朝着郑仁诲拱了下手。随即,也将目光投到了信纸上。
将二人强行压住的郑仁诲,自己却没有急着看信。而是越过王峻和魏仁甫头顶,将目光转向了郭威,轻轻摇头。
郭威的目光,也恰恰看向了他。一瞬间,老哥俩的脸上,竟同时露出了几分无奈。
王峻在警惕着什么,他们两个都懂。魏仁浦在支持谁,老哥俩心里也明明白白。那是郭家内部,所存在的最大隐患。如果处理不慎,必将令家族遭受沉重打击,甚至血流成河。
符老狼正是看到了隐患的存在,才又自降身价,主动写信替他的大女儿求亲。
这封信只要送到了郭威手里,符家的阴谋都便已经得逞了一大半儿!无论郭威如何回复,对两桩婚事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