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身手极为高明,即便放在沧州军中,也是个千人敌。与其正对的那名沧州军勇士甚至连此人的铠甲都没碰到,就被其直接用铁矛刺落于马下。然而,第二名、第三名骑兵却同时将骑枪对准了此人,毫不客气,一点儿也不讲“君子之道”。络腮胡子都指挥使挡住了第二杆骑枪却挡不住第三杆,大声叫骂着被挑上了半空,鲜血如同瀑布般淋了底下的沧州勇士满头满脸。
“李将军,李将军……”几名亲兵嘴里发出绝望的哭喊,冲上前试图夺回络腮胡子的尸体。失去冷静的头脑,又没有袍泽配合的他们,就像数只扑火的飞蛾。转眼间,就在如林枪锋前,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剩余挡在第二队沧州骑兵前面的北汉骑兵,也纷纷被打落马下。从始至终,未能将沧州军的推进节奏延迟半拍。虽然他们所骑乘的战马,远比沧州军胯下的室韦马高。虽然他们单打独斗的本领,也个个不输于沧州兵卒。
好汉双拳难敌四手,马背上也没有足够的躲闪腾挪空间。当每一个人在某一个瞬间要同时面对两到三杆骑枪之时,战马的高度优势和个人武艺所能起到作用,立刻输给了团队配合。只有不到一成的北汉国精骑,能做到与距离自己最近的沧州军同归于尽。其余九成以上,都带着满肚子的遗憾撒手尘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第二队沧州骑兵,在陶大春的带领下,踩过敌军的尸体,向前追赶郑子明的脚步。每一名骑兵脸上,都写满了骄傲与自信。
陆续还有北汉国骑兵奉命迂回而至,却谁也不敢再朝他们与第一队沧州军之间的空隙穿插。几乎所有北汉国骑兵都果断地拉紧了缰绳,任凭刚刚跑起速度的战马,扬起前蹄,晃动脑袋,大声嘶鸣、抗议,甚至嘴角落下点点血珠。
那不是空隙,是陷阱!是沧州军经过严密推算,而故意留下的陷阱!无论任何人一头冲进去,都会被瞬间吞没,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们不能明知道冲进去会死,还前仆后继。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第三排沧州军骑兵平端着骑枪,如涌潮般,踏过第二排沧州军留下的尸骸。左右两侧都有北汉骑兵在观望,他们却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只管策马向前,向前,不做任何无谓的停留。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又一排沧州军骑兵平端着骑枪,大摇大摆地从自家袍泽开辟的血路上跑过。同样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当啷!”一名北汉百人将手中的兵器,忽然掉在了地上,发出了绝望的声响。紧跟着,“当啷!”“当啷!”“当啷!”……又是绝望的十数声。终于缓过神来的北汉骑兵们,纷纷丢下兵器,拨转坐骑,策马远遁。任中军位置传来的号角声是如何凄厉,都坚决不再回头。
第一章 家国(三)
“吹角,吹角命令马军向帅旗靠拢!不准逃,否则军法绝不宽恕!”亲眼看到自家骑兵掉头逃命,河东军的主帅,北汉国荡寇大将军、镇冀节度使张元衡气得七窍生烟,哑着嗓子厉声咆哮。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凄凉。然而,却唤不起河东骑兵继续作战的勇气。
对于刘崇称帝之后立刻向辽国纳贡称臣的举动,大家伙原本就不太认同。如今又遇到了根本不可能打得赢的强敌,每个河东骑兵心里,更是缺乏拼命的动力和欲望。
“回来,叫他们回来。我手里有花名册,他们逃回去也难免一死!”迟迟得不到自家骑兵的响应,张元衡愈发怒不可遏,举起镶嵌着宝石的横刀,奋力挥舞。
“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没完没了,焦躁中透着无奈。传到河东骑兵的耳朵里,除了令他们逃得更快之外,起不到其他任何作用。
“大声点儿,你们没吃饭啊。给我,给我继续吹……”张元衡彻底失去了理智,劈手夺过一把号角,举到自己嘴巴上。
“大将军,大将军……”一名部将愤怒地跑上前,将画角从他手上夺走,“别管马军了,郑子明,郑子明追过来了!”
“啊!”张元衡吓得心里一哆嗦,所有理智瞬间返回了体内。扭头望去,只见自家步卒就像麦子般,被沧州军一排排割倒。而那个让自己马军魂飞胆落的杀神,正踩着河东步卒的尸骸朝自己冲来。每向前一步,都有血浪向队伍两侧翻滚。
“结阵,告诉弟兄们快结枪阵。要不然,大伙全都得死在这里!”另外一名经验丰富的河东老将跑上前,拉着张元衡的战马缰绳大声提醒。
“结阵,枪阵,亲卫营,给老子上前结枪阵。张斌,你带着亲卫营给老子上前结枪阵!尔等用命的时候到了!”张元衡猛然醒悟,直接把最后保命血本儿也投入了战场。
“亲卫营跟我来!”亲卫营指挥使张斌轻蔑地看来自家主帅一眼,转过身,拎着长枪走向敌军。
他是张元衡的兄长张元徽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这些年受张家恩惠甚多。生死关头,即便心中再觉得悲愤,也没有其他选择。
众亲兵默默地丢下画角,抓起长枪,快速跟在了张斌身后。与前者一样,他们也是太原张家平素着力培养拉拢的对象,关键时刻,只能以死而报之。
“武齐、刘江,你们两个带人在张斌身后结阵。”
“贺可大,李封,你们两个带人跟在武齐身后。”
“刘芳郁,周峻,你们两个……”
“陈书恒,杨定……”
张元衡再接再厉,将身边的将领挨个点名。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再奢求胜利,只求能顶住敌军的这一轮攻势,然后再想办法脱身。
亲兵营如果挡不住,还有锐士营。锐士营如果挡不住,还有伏虎营。伏虎营如果挡不住,还有……。他麾下士卒还多,拼着用尸体去填,也能让对手人困马乏。
亲兵营的确很勇敢,其他几个被点到了营头虽然动作稍慢,也的确在努力构造枪阵。如果沧州骑兵不顾一头撞上来……
下一个瞬间,张元衡几乎看到了力挽天河的希望。然而,最先冲上来的,却不是骑着马的沧州军,而是他自己麾下的新兵。
“饶命——!”“饶命啊——!”那些被他刚刚强征入伍没多久的新兵们,哭喊着,空着双手,仓惶逃命,在沧州军的战马前,形成了一股巨大的人潮。
“绕开,绕开,绕向两侧!”望着潮水般涌来的溃兵,亲兵营指挥使张斌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摆动枪锋,大声怒叱,命令对方不要冲击自家军阵。
然而,此时此刻,溃兵们怎么可能停下来辨识方向?又怎么可能听从任何人的劝阻?逃!尽可能快的逃!摆脱战马的追逐,逃出这个修罗地狱。无论是谁敢阻挡,都跟他拼个玉石俱焚。
斜指向马头高度的长矛,远远超过了溃兵的头顶,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被他们奋力一推,就东倒西歪。手持长矛的亲兵们站起身想要阻挡,也被数倍于其的溃兵猛地一推,要么摔倒在地被踩上无数双大脚,要么踉跄着调转身形。
前后不过两三个弹指功夫,亲兵营抱着必死之心结成的枪阵,就已经消失不见。指挥使张斌和其他数十名地张家最忠诚的亲兵,被当场踩死。其他大部分亲兵则彻底融入了人潮,被溃兵协裹着,扑向刚刚站齐了队形的锐士营。
“轰!”宛若惊涛拍上了沙雕,刹那间,锐士营也消失不见。而那逃命的人潮余势未尽,又继续拍上了伏虎营、磐石营、选锋营、陷阵营……。
一面接着一面认旗倒下,一支接一支队伍消失。寄托着张元衡全部希望的防线,没等跟沧州军发生接触,就被自家溃兵冲得土崩瓦解。一小部分反应太慢的士卒被踩成了肉酱,大部分士卒,则被迫加入了溃兵队伍,继续充当沧州军的“开路先锋”。
“死战,转过去,给老子死战!”张元衡嗓音沙哑,挥刀砍翻几名跑得太快的溃兵,大声呼喝。
几名溃兵像受了惊吓的蚂蚁般,侧着身体拐了个弯儿,绕开张元衡的攻击范围。然后继续撒腿飞奔,不做任何停留。
更多的溃兵冲了过来,推着张元衡胯下的战马一起加入逃命队伍。任其如何怒骂,威胁,甚至挥刀劈砍,都无济于事。
溃兵数量太庞大了,砍死一个,就又有一个补上来。比起身后追赶过来的沧州骑兵,张元衡的威胁对他们整体来说完全可以忽略。虽然转眼之间,已经又有七八个袍泽被此人砍翻在战马身侧。
“回头杀过去,杀啊,杀啊。老子平素待尔等不薄!!”张元衡的喊声里,很快就带上了哭腔。红色的血水混着泪水,顺着憔悴的面孔淋漓而下。
太窝囊了,这仗输的太窝囊了。他从一开始就被压着打,没有机会反扑,没有力气抵抗,没有时间调整部署。
他甚至连冲上去拼命的机会也没有,竟然被自家溃兵协裹着落荒而逃。一旦这场战斗的真实情况被传回太原,非但他本人,可能连同他的哥哥,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都要被一撸到底,从此永无起复之机。
“大汉国只有战死的……”想到逃回去后的悲惨命运,张元衡猛然举起横刀,抹向自家哽嗓。血的耻辱,只能用血来洗刷。希望自己的宁死不屈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能让哥哥和太原张家少受一点儿牵连。